《最后的王座》七月流火星

138、谁在说谎？

　　结束了规模不算大但奢华足以匹敌塞格德的宴会，路曜微闭双眼，揉了揉额角，强忍着疲惫又到岗哨绕了一圈，才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回到粮库自己的房间。

　　那个名叫克利萨菲斯的罗马宦官根本没有其他宦官那种宫廷里带出来的算计和小气，相反，这家伙从不在意兵团里那些保守的左部匈人对他的排斥和蔑视，在为他准备的宴会上毫不客气，喝酒像喝水一样爽快，甚至像那些最粗野的列兵一样生吃了一条羊腿，这让参与宴会的几个直爽的军官颇为敬佩这个家伙，也让众人对他的敌意减少了不少。

　　现下虽是灾年，王子的屯田改革也尚未全面铺开，但按照匈人的习惯，待客的宴会一定要尽可能丰盛，即使是被暂扣在营地的罗马人也一样。好在克利萨菲斯这个家伙没有厚着脸皮直接来营地，随同带了一支小型商队，押送了少量粮食和酒作为预付，才让这场宴会以罗马标准衡量的话还算过得去。

　　难得放松，除了副司令兼侍卫长屈达尔和轮值的红甲卫兵托格撒之外，路曜让因屯田辛劳了许久的部下军官都参与了这场宴会，自己也喝了几杯。那南方伊利里亚所产的葡萄酒并不会令人酩酊大醉，比起这个，路曜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宴会的客人、自己暂扣的“人质”身上。

　　他知道这个舌头打转、眼睛发直的“醉醺醺”的男人根本没有喝醉，正如他知道这个家伙在说谎一样。

　　让托格撒守住大门并留意克利萨菲斯晚上住的帐篷，路曜坐回了躺椅上，拿出几张莎草纸，用桌上侍卫提前准备好的墨水笔开始随意写写画画。

　　他真的在说谎吗？尚不能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测，路曜开始复盘下午自己的推论。

　　作为新任奥古斯塔普尔喀丽亚的特使，他带来的来自君士坦丁堡的条件是，用一定量的粮食来换取部分匈人成为罗马佣兵，同时按比例减少一些罗马应付给塞格德的贡金，相应的贡金转为双倍同期佣兵费用，三年后与当年贡金一起交付。

　　这些条件隐藏的内容是，君士坦丁堡提供的粮食将缓解兵团的压力，让匈人东方兵团可以在这个冬天腾出时间精力压制附庸，稳定屯田改革的初始局面。

　　而本来就是皇帝狄奥多西近侍的克利萨菲斯自然还代表这位年轻罗马皇帝的意志。这个本身拥有罗马近卫军和两个军团的狂傲罗马人言语间带着些许威胁，利用普尔卡的谈判条件，转手就卖了这位奥古斯塔，借她的粮食要挟匈人成为狄奥多西的仆从，随同毁约攻打波斯。

　　克利萨菲斯后面的行为说明了他真正的效忠归属，但疑点也随之产生。

　　路曜疑惑的第一点，就是这批粮食所要形成的奇怪的三方佣兵关系。在这笔交易里，匈人可以得到粮食从而化解屯田与控制附庸的两难，狄奥多西可以得到强大的匈人佣兵以攻打宿敌萨珊波斯，而提供了粮食以盘活局面的普尔喀丽亚什么都没得到，仅有的共治者奥古斯塔身份还是之前天灾时她自己抓住时机清洗君士坦丁堡而得到的。这不够合理。

　　第二点，在这次突如其来的交易里，普尔卡的状态非常奇怪。她为什么会派克利萨菲斯作为她的代表？执剑者情报显示，她和丈夫马尔西安与弟弟狄奥多西争权多年，作为皇帝爪牙的克利萨菲斯与她的过节可说是不共戴天，她怎么会派这个家伙来当自己如此重要交易的特使？

　　第三点，也是路曜最奇怪的，近卫军司令如何能如此有把握地把普尔卡的安危作为己方要挟路曜的唯一筹码？虽然他跟普尔卡那些破事似乎已经沦为君士坦丁堡上流社会的谈资，但儿时的懵懂和上流社会的逸闻绝不可能成为谈判时的筹码，这一点普尔卡清楚，阴狠的克利萨菲斯绝无可能不了解。

　　难道是普尔卡真的在残酷的争权中失败，被她的弟弟狄奥多西囚禁起来了？那个罗马皇帝只是利用她所谓的共治者身份骗与她交好的自己相信？

　　别逗了。

　　她可是普尔喀丽亚，儿时仅靠跟妓馆的小男孩们打架就为自己争来了“女魔头”外号的彪悍女人，她可是掌控着左右欧洲的金索里都斯发行权的“君士坦丁堡女王”，她的丈夫马尔西安执掌东罗马最精锐的第七军团，那个骄傲而急躁的狄奥多西怎么可能把她真正囚禁起来？

　　今晚的宴会上，路曜刻意没提任何有关谈判的事情，也没有让屈达尔去安排与罗马具体的接洽事宜，而是在思考克利萨菲斯后面代表狄奥多西的话。

　　没道理啊，“普尔卡”提出的条件其实可以商谈，合作可以说已经势在必行，这样基于他人条件而强行加上的不合理要求是谈判时的大忌，除非是稳操胜券的城下之盟，否则没有人会以这种条件来“谈判”的。克利萨菲斯的第二个表态多此一举且十分奇怪。

　　是罗马人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有把握东方兵团无法反抗，并自信地透露出优势以威慑对手？不对，执剑者和黑军的简报都没有提及任何一个罗马军团的异动，“家庭”的密报也监控着任何一宗大宗货物和大额交易的异动，并没有证据显示罗马人短时间能够逆转匈人强大的军事优势...

　　难道是这个多疑而狡诈的宦官察觉到了普尔喀丽亚的优势，改换门庭真正效忠了她？不够合理...马尔西安出身传统元老家族，蔑视非贵族的平民，遑论来历不明的宦官。不过，她现今是奥古斯塔，罗马皇帝的共治者，暗中吸纳一些敌对力量支持、动摇弟弟统治的根基，这也说得通。

　　那么这个真正的罗马皇帝，被罗马人私下称为“疯子”的狄奥多西又去了哪里？据家庭在南方的情报显示，去年天灾后，原本与王国剑拔弩张的东罗马突然间偃旗息鼓，他本人也在被姐姐夺了权后躲在君士坦丁堡默不作声，连其最看重的多罗斯托尔反叛匈人的简报也不再理会，状态十分奇怪。现今谁代表这个罗马统治者的利益？他为何要突然进攻安静自守一年多的萨珊波斯？目前只能推定他在东方另有图谋...

　　除此之外，这笔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的粮食换佣兵交易，最大的问题就是来得太及时，太主动，太恰到好处。推行屯田改革在东方兵团周围不是什么秘密，但了解屯田弊端与困境、明晰路曜焦急的关键的人绝对少之又少。罗马人为何突然如此关心他们口中的“蛮族”是否能推行改革？交易的结果，匈人将有精力解放自己的军力，他们不怕匈人亲自到君士坦丁堡去索要佣兵费和贡金吗？

　　路曜毫不怀疑自己这个儿时玩伴的谋略和野心，曾经一度控制她的母亲东罗马太后尤多西娅的宦官、权臣安特米乌斯很可能就死于她手。是摩尔多瓦附庸来往商队里掺了她的人？普尔喀丽亚究竟还有什么图谋？

　　他非常确信一旦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击垮并摧毁匈人王国和它的一切军队。当然，她应该不会杀了自己，可能会带回君士坦丁堡去，强迫他效忠于她。

　　路曜状似随意地把那几张写写画画的莎草纸折叠好，然后起身蹲在火盆前，把它们轻轻放在红彤彤的木炭上跳动的火焰里，任它们迅速萎缩消失。再次站起来时，他已经有了决定。

　　他要继续扣押克利萨菲斯，毕竟无论效忠何方，掌控罗马近卫军和两个兵团的这个家伙绝不是无足轻重都筹码，他晚一天回罗马，对匈人而言这个交易的确定性和获利的可能性就多一些。

　　粮食的运抵是路曜乐于接受的，无论君士坦丁堡有什么样的阴谋，这批粮食都能极大缓解王国东境屯田改革的压力，让路曜能够腾出手来应对各种问题。至于罗马人提出的其余条件，他准备一律拒绝，直到确保一切发展都有利于王国，才考虑是否答应。

　　作如此处理，除了对王国利益的慎重之外，路曜更多是存了一些私心。不论他是否愿意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是王子们很可能在密谋些什么，而这种密谋不能被他知道。以现有的情报来看，这样的密谋很可能集中在塞格德，且是不利于王国和部族民众的。

　　怀疑阿提拉让路曜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不愿意去怀疑那个可以交托后背的、自己当作亲弟弟一样的男人，但当所有隐秘渠道的消息源都在证实着这个事实时，他也不会再犹豫。在路曜的心里，与阿提拉的友谊高于对王国的效忠，但对子民们的安全和未来高于私人的友谊。

　　当然，目前路曜也并不会真的跟阿提拉翻脸，只是在执行王廷命令时多了一分私心，希望在塞格德暗流汹涌的局势里，拥有一些用以自保的力量。一旦塞格德有变，则路曜可以抓住东方兵团的力量，站稳东境，不至于因被灭口而死得不明不白。

　　并且，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他希望自己能够有力量去面对面问一问亚诺什，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同时，出于对隐秘而明显抱有恶意的科恩家族的警惕，普尔喀丽亚也不能完全信任。

　　他的打算是，参与东罗马对萨珊波斯的进攻，但提前独立行动，利用因粮食运到从而从农田和牧场解放出来的兵团士兵在东境搞一些摩擦，制造一个或多起含有教派元素、族群背景的事件，以此为借口指责萨珊波斯毁约，并不宣而战奇袭高加索或黑海南岸的安纳托利亚，劫掠这些地方，从而有资本回塞格德参与那场酝酿中的“盛大戏剧”，保护不该无辜受戮的民众。

　　这违背了路曜一直给自己定下的内心的善良与不伤及无辜的原则，但这次他没有犹豫。这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这是一场不知输赢但必须全押的赌局。

　　刚刚下定决心，路曜蓦然想起裴丽尔夫人曾说起的一句话：谁掌控金索里都斯和近卫军，谁就掌控了君士坦丁堡；谁掌控了君士坦丁堡，谁就能够掌控整个欧洲。

　　金索里都斯...普尔卡...近卫军...克利萨菲斯...这会不会是这两个人的合作？这会不会是一个早就编织好的圈套？他们谁在说谎？这里面有怎样的危险？这里面是否蕴含着未来的机遇？

　　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路曜满腹狐疑，几次动摇自己的判断，唯一确定的是应该加强防备，在这两派未知立场的东罗马势力面前维持平衡，在新的地方寻找突破口。

　　再也坐不住，路曜猛然起身，没去管轮值的卫兵托格撒的诧异，向正在门口检查巡逻执勤的屈达尔大步走去。“你今晚亲自去克利萨菲斯的帐篷住，把他看好了...不不不，你带兵团，我亲自去跟他住，我有特殊...”

　　侍卫长被突然从房间走出的司令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地打断了语无伦次的路曜，“司令，我知道您的意思，兵团离不开您，今晚我去他帐篷跟他一起住，并安排一组轮换岗哨，隐蔽又安全。放心吧司令。”

　　几天没刮胡须，两腮有些泛青的侍卫长说完表情严肃，向路曜点了点头，后者也微微点头，同意了部下缜密的安排。

　　............

　　君士坦丁堡，外城布拉赫耐宫，一个位置隐秘、有走廊和暗道遮挡的小房间里，一个面容姣好圆润的年轻女子身着华贵但不显眼的紫色贴身套裙，斜靠在躺椅上，小心仔细地摆弄手里的小巧圆盒。

　　旁边的一张躺椅上，只穿着轻便素服的年轻男子沉静微笑，看着身旁的女子道：“你可真是个祸害。你手里那罐妆粉上个月从波斯来，一小车这样的妆粉就能抵十分之一的给西耶罗（1）的贡金了。”

　　年轻女子不以为意，“你是我的弟弟，我又是你的共治者，这是罗马的脸面。”“罗马的金索里都斯。”“那也是我发行的金索里都斯。”女子嘴上毫不留情。

　　男子调整了一下姿势，毫不掩饰露出自己薄薄衣衫下结实的肌肉，“你说克里斯会成功吗？你的办法能有效吗？”女子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眼神颇具玩味之意，“收起你的试探吧，我不像母亲那个□□一样。小萝卜我很了解，你的宠臣一定能完成任务的。顺便说一句，他虽然叫小萝卜，可一点都不小。等我把他抓回新罗马，我可以允许你看一下。”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舒展地躺在躺椅上，“女人...都他妈一个样。”

　　女孩终于打理好那个小巧盒子，随手端起桌上一杯酒，“那么，合作愉快？”“好，合作愉快。”

　　注1：即塞格德，罗马人习惯用拉丁语“天空之城”称呼这座匈人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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