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座》七月流火星

137、合作

　　我该怀疑你吗...

　　这几天，尽管外面部下们忙成了一锅粥，路曜仍然觉得浑浑噩噩的，似乎耳畔一直在回响着这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质疑，以至于他神情有些恍惚，几次拿错了屯田需要的手续。侍卫长屈达尔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以兵团副司令的身份帮着处理屯田改革的一些问题，路曜没说什么，点头同意了。

　　事实上最近兵团的混乱也并非全因路曜的走神和失职，而更多是因为已推行数月的屯田改革出现了一系列问题。

　　目前东方兵团驻扎的东喀尔巴阡直属领地和邻近的摩尔多瓦附庸山地崎岖、土地贫瘠，虽地处战略要地，但生产生活艰难。原本的摩尔达维亚王国已然崩溃，整个附庸实质上依靠各个军阀和□□勉强维持表面的秩序。这样的附庸本已十分脆弱，而屯田改革后，大量涌入的匈人长老与平民迅速就摧毁了附庸的经济，让混乱失控。

　　原本王廷的计划是由兵团屯垦与供给，由地方安置平民，以实现军民合一的目的，但由于王子们的诏书抵达时已经入秋，粮食作物和牧草都不在季节，士兵们空有一身力气也难以快速开展屯垦，这就导致了来自塞格德的那些骄奢淫逸的长老和大量张着嘴等饭吃的平民迅速就“洗劫”了摩尔多瓦的所有市场和储备粮库。动荡就在眼前。

　　长老们碍于王廷的命令没有说什么，自觉或被迫降低了一些生活水准，可相对没什么约束和限制的随军平民们就逐渐难以忍受越来越严重的饥饿，大量的逃离事件不断出现了。

　　而最关键的是，原本按照旧法令应管控这些平民的兵团士兵此刻正忙于平整荒地、打牧草，根本无心也无力抓捕这些流民。

　　在王国，没有纯粹的平民，更没有类似罗马的“公民”概念，每一户在王廷登记的合法平民都是军户。这就意味着，每一个成年男女都要以成为士兵进入兵团服役、被兵团雇佣为随军平民、进入王廷工场工作等方式为匈人强大的战争机器服务。相应的，平民们在保留原本的部落长老部曲的身份以外，还接受王廷的强制调动。

　　这种有些奇怪的双轨制就是当年鲁嘉大王想出的，在不打破旧有的部落体制、不与长老们撕破脸的前提下，加强王廷力量，以聚合匈人为一强大战力。这套系统平稳运行多年，直至今年秋天阿提拉王子在路曜的建议下推行屯田改革，才宣告结束。

　　但路曜在亲身体验了屯田改革的复杂后，才发现很多事情自己根本没有考虑清楚。今年年景不好，附庸生存条件恶劣，迁徙到摩尔多瓦附庸的平民和军户逃亡大半，大多是跟从西返的商队回潘诺尼亚去了。裴丽尔夫人手眼通天，没人可以不卖她一个面子，更重要的是，路曜此时根本就抽不出哪怕一个中队去抓捕这些逃亡士兵，昨天屈达尔来请示，半个司令卫队都帮忙去打牧草了。

　　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瞎想关于王子的疑惑，路曜努力集中精力，准备处理几起附庸平民的投诉和向王廷写请调粮食种子的公函，就发现今天轮值的红甲卫兵神情严肃地走进了房间。

　　“蒂萨尼斯，我说过，不要学屈达尔，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要未经请示进我的房间。”路曜言辞犀利，但语气还算和缓。“说吧，又有什么你们司令处理不了的事？”

　　被叫作蒂萨尼斯的年轻男子显然是刚入选红甲卫兵不久，看着用平静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司令，结结巴巴地回答，“司...司令，侍卫长大人让我跟您汇报，一队穿兜帽长袍的神秘来客已经进入兵团防区，说是...说是您可以随时下令抓住他们，红甲卫兵们已经准备好了...”

　　这...这是老熟人来了？路曜隐约对即将到来的人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蒂萨尼斯，你就在这里执勤，我们看看究竟是谁来了。”

　　那有些胆怯的新卫兵闻言遵令，安静侍立于司令身后。片刻后，经过通传，三个穿带兜帽长袍的男人走进了路曜的房间。

　　看到为首者那张光滑的年轻脸庞，早有猜测的路曜心中暗叹。“果然是你，克利萨菲斯。你竟然敢来我的兵团，真是七神庇佑王国啊，哈哈。”

　　路曜笑声礼貌斯文，但在场众人都本能地感受到了匈人司令的不悦和气氛的阴冷。

　　这个年轻男人正是东罗马近卫军司令，罗马皇帝御前首席内侍，独领两个军团的强大将军克利萨菲斯。此前路曜与这个人来往颇多，大多数时候是敌对的关系，自己还曾一度被此人俘获，关押于罗马城堡多罗斯托尔。

　　时移世易，多罗斯托尔几度易手，现今被塞格德的叛逃者占据，而两军也攻守易势，这个危险的敌人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霎时间，房间里的空气几乎凝固，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来自路曜的一股奇怪而危险的气息，直扑克利萨菲斯等人而来。明晰了司令对来客的敌意，房间里的蒂萨尼斯和其余几位侍者都戒备而充满敌意地看着这三个穿兜帽长袍的家伙，并没有人像正常那样为拜访司令的客人准备热水和躺椅。

　　“尊敬的司令阁下，我的朋友，我们不是老相识了吗？何必这么紧张呢？”“哦，朋友？我给你三分钟时间，说服我不抓你或者杀了你。”路曜保持微笑，但语气冷硬。

　　克利萨菲斯摘下兜帽，示意两个属下向匈人展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不具恶意。“路曜阁下，我知道，也许曾经我们因各自的国家利益曾有些误会，但你看，我没有带我的军团或者任何一队近卫军，就我和我两个属下，您随时可以将我们扣为人质。我今天来这里，是希望能跟匈人谈一笔合作。”

　　素来注重待人礼貌，哪怕对敌人也是如此的路曜少见地露出了些许轻蔑和戒备的神情。“我为什么要与上贡者合作？匈人在东方游刃有余，随时可以南下索取任何进贡者欠缴的贡金，如果你的筹码是减少贡金的话，抱歉，我没有这个权限。”他停顿了片刻，“而且，半年前，在我被你俘虏和逃跑遭你追补的时候，你还差点用那个瓶子杀了我。”

　　因为没有人安排椅子或躺椅，只得有些尴尬地站在地上的罗马人克利萨菲斯闻言有些诧异，但表情仍未明显改变，似乎并不意外被对方发现。他迅速组织好了语言，“阁下，你我都是效力各自君主的，理应明白战场上的仇恨不应带回现实的道理。就像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逃离了坚固如钢铁的多罗斯托尔地牢一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嗯，我更喜欢称之为，奇遇，这无须诧异。”

　　他并未纠结于曾经的敌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我这次来见阁下，也正是奉了创造了令罗马人都印象深刻的‘奇遇’的奥古斯塔普尔喀丽亚的命令。她的诏书里授权我用我们将商谈约定好的粮食来达成这个合作。”

　　路曜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侍者给克利萨菲斯拿了一个小木椅子，那椅子过于低矮窄小，让顺势坐在上面的本就颇为高大的罗马人顿感急促。而他那两个属下则并没有被安排椅子，只得后退一步侍立于侧。“继续。”路曜低声让这罗马人继续谈他的条件。

　　“如果您同意的话，一批足以解决贵军整个兵团加上部分摩尔达维亚王国需求的粮食将被运抵这里，以解放半年内贵军的力量，贵军就可以有余力去管控你们的附庸了。奥古斯塔的条件是，一部分东方兵团士兵受雇佣成为雇佣兵团，随同罗马进攻萨珊波斯，同时减少部分贡金，减少的贡金将折抵为428年罗马佣兵费用平均值，三年后由我们双倍交付给塞格德。”

　　路曜啧了一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小椅子上略显局促但神情镇定的克利萨菲斯，“我为什么一定要与，奥古斯塔合作？”

　　他刻意在奥古斯塔这个尊号上停顿了一下。

　　据路曜所知，在整个东西罗马，百年内曾被加过奥古斯塔尊号的女性只有一位，那就是普尔喀丽亚，他的儿时玩伴，罗马长公主。

　　多年前，罗马新帝即位，这位公主作为年幼皇帝长姐监国，但时间很短就被心机颇深的弟弟狄奥多西和他面前这个宦官克利萨菲斯夺了权，像匈人的裴丽尔一样只管商会。

　　路曜曾听执剑者汇报称，去年离奇的天灾中，普尔喀丽亚得到了善于预言的波斯人的情报，提前做了准备，自己虽因被老鼠咬了身负重伤，但罗马本身得以保全，因此有余粮与匈人交易。不仅如此，她还借机清洗了留守的近卫军，实质上掌控了君士坦丁堡，让数月后返回的狄奥多西愤怒而无奈地为姐姐重新加上了奥古斯塔尊号，成为共治者。

　　说来有趣，面前这个克利萨菲斯与普尔卡名义上的丈夫马尔西安处处争权，此时却因对方的强势而被迫代表敌对者的意志，真是好笑又讽刺。

　　敏锐察觉到萦绕在空气中的敌意和杀欲稍有缓解，克利萨菲斯接着说：“罗马近卫军特别队近日通过几条渠道得知，贵国正在推行屯田改革。对素来不善治理的匈人来说，这个改革会让欧洲的战车陷入日常琐碎的泥潭里，被拴在貌合神离的附庸上。不如这样，我们再谈个合作，奥古斯塔的交易达成后，陛下将进攻萨珊波斯。据我所知，去年贵国已与波斯和其附庸亚美尼亚媾和，这样吧，您可以征询您的王廷，匈人是否能放弃亚美尼亚？”

　　“你的筹码呢？在这笔交易里，你的身份是什么？”路曜察觉了对方话里身份的变化，提到了这点。“那自然是以陛下特使的身份。另外，我的筹码...”

　　这宦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路曜，“筹码是，我不会让我的人在新罗马发动针对普尔喀丽亚的政变。另外，我还可以保证她手下那些女孩男孩的安全，甚至可以给你弄几个来，按照波斯流行的方式，用荷叶包着，哈哈，甚至可以包括男孩，你知道的，那些自由民男孩身子结实，奥古斯塔最喜欢深夜叫他们去布拉赫耐宫‘谈心’的。”

　　满意地在清秀而严肃的匈人司令脸上看到了疑惑和不相信，终于找回了一些主动权的克利萨菲斯勾起嘴角，“怎么，你不会真的以为她倾心于你就会这么多年为你守身如玉吧？在新罗马上流社会，跟奥古斯塔去布拉赫耐已经是一则谚语了，她那些男孩女孩都令人印象深刻...”“...好了，你不必再说了。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不论是交易还是合作，我都并非是刻板守旧、拒绝与敌人做生意的人。”

　　路曜对风情万种的普尔喀丽亚的私生活并非毫无想象，但没想到甚至与丈夫马尔西安都未曾同房的她会有如此精彩的生活。当然，他也无权置喙，最主要的是，这些流言来自于她的政治对手，这个暂时向她低头的狄奥多西的忠实手下，说的未必可信。

　　有时候路曜也看不清自己，总是明知无意于某人某事，但一旦他们从自己身边渐行渐远，就莫名地有些失落，有些难过，就好像某些可以被定义为亲人但又超出这个概念的关系摇摇欲坠，从而产生奇怪的占有欲。对阿提拉是这样，似乎对普尔卡也是这样。

　　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这些，路曜坐回躺椅，沉声说：“阿提拉王子和布莱达王子在西境，我不能替王廷交易领土和重要的利益，但我需要保证王国的安全。你的条件我们可以再谈，我会去吩咐司令仪仗（1）为使团准备晚宴，商谈后续的合作。放心，在我的兵团，没有人会把你怎么样。”

　　内心其实也提着一口气的克利萨菲斯悄然放松，点了点头。但他随即看到路曜勾起一个和煦的笑容，“不过，你和你的属下暂时不能走了。”

　　注1：如前所述，是兵团或使团里跟从的主官所附属的随从及其物品的总称，有一定礼仪性质，有的仪仗也兼管后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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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屯田改革是我原创的有别于匈人真实历史的一个情节，我希望用类似这样的办法，让读者对匈人的印象不局限于战争机器这种刻板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