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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卢晓晔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打肥皂洗了手,揉了揉僵硬的后颈,对班护士掏给她一管护手霜。
      晓晔挤了米粒大小到手心。
      “这点哪够。”
      护士捏出一大坨致死量护手霜。
      “谢谢罗姐。”
      “客气啥。手是女人第二张脸,咱这工作一天尽手消,不好好保养,很快就会千疮百孔,将来你男朋友想牵下手,你都不好意思伸出来。哎,晓晔,你有男朋友吗?”
      “有。”晓晔斩钉截铁。
      说没有的话,号称急诊红娘的罗英姐姐一定会热心地帮她物色,临床工作已然这么忙了,她不好拒绝方方面面照顾她让她工作舒心不少的前辈老师,也不想花时间参加五花八门的相亲活动。

      寒暄三两句,晓晔从桌子底下撬了桶红烧牛肉面。
      护手霜太厚,手滑溜溜的,撕半天也撕不开泡面外包装,晓晔只好在衣服上蹭了又蹭,甩了又甩。
      她的大脑疲惫到除了患者完全没精力运转其他人和事。
      可对着窗子晾手这一刻她想到了何承崧。

      距离上次失败的电影之约一晃就一个半月。

      和何承崧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拒绝他送她回公寓后,何承崧问:“到了么?”她回:“到了。”然后一觉起来,她来了急诊。
      晓晔在研究生第二年取得了医师资格证,有证之后,科教秘书马不停蹄把人丢去急诊。
      急诊是个大科,急诊内科下有留观,流水,抢救和ICU,通常两轮留观,一轮流水之后进ICU和抢救。
      晓晔这个年资的住院医,大部分还在流水搓磨,就她,率先进了icu。
      要不说她命不好呢。
      如果继续读博的话,最后一年半还要到内科各个科室轮转住院总医师。
      周蔼掐指一算,晓晔会是她们这一届第一个转到急诊的住院总。
      晓晔的命和周蔼的乌鸦嘴一样,既看它不爽又拿它没办法。

      icu的班用一个词形容就是颠三倒四:吃饭颠三倒四,休息颠三倒四,就连精神状态也是颠三倒四。
      除非人品爆棚领导慈悲,否则永远没法按时下班。
      晓晔足足三周没在自己床上睡过,吃喝拉撒全在六百多平的eicu里,比在内科病房还不见天日。

      晓晔点开小企鹅,手指因久未进食而有些颤抖。
      头把交椅上并不是何承崧,往下翻了好几页才找到。
      原本24小时亮着的头像此刻一片灰暗。

      他居然不在线。

      他对着她说有喜欢的女孩,说晓晔无动于衷她自己都不相信。
      同一级中学校友,知根知底而且优秀,无论从哪方面看,何承崧对晓晔来说都是理想的婚恋对象。可过往的经历告诉晓晔,她没有继续试错的时间和资本。

      “我们这个年纪都是奔着结婚去的,结婚就是一辈子,我觉得还是慎重一点,再相处了解一段时间。”

      他不在线,是因为觉得表白没成功,然后不好意思,对她隐身了?
      他应该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啊。

      或许是因为别的事......
      或许是网络信号不好,还没登上去。

      晓晔四面八方找了一圈,唯有卫生间门口勉强可用,她忍着异味半举着手机。
      消息跟便秘一样一点一点挤出来。
      何承崧问她新年是否有假,是否回家,他没什么事,可以帮忙买火车票。
      晓晔想回点什么,惊觉新年已过,除夕近在眼前。

      “我在澳洲,有什么需要带的吗?”屏幕闪动到底,是何承崧五天前发的。

      晓晔舒了口气。

      原来他去了澳洲,并没有因她的迟疑和不回消息故意隐身。

      “这是工作人员区域,家属不能进来。”
      身后传来罗英大声的责问。

      晓晔收回手,转头发现她的泡面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怀里,而站在罗英身旁另一位护士则意味深长地扫了晓晔一眼,意思很明确:“又是你没把门关好,把人放进来。”
      晓晔和护士的关系一贯融洽,但总有个别人无论努力始终对她怀有敌意。

      幸好罗英在场,否则又会把门户不严的事怪到她身上然后跑到护士长那告状。

      “你从哪儿拿的面?”
      “我饿了,吃你碗面怎么了?饿晕了,你还得伺候我。”那人理直气壮,朝休息室探头探脑,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抹布一样的毛巾甩到床上。
      “床我占了啊。”
      工作人员区域经常莫名其妙进来家属,有一次晓晔凌晨两点半回来喝水忽然发现上铺躺着一个男人,没脱鞋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晓晔差点吓出心理阴影。
      罗英冲晓晔使了个眼色,叫她离开。
      这种场合,晓晔留在这只会影响罗英发挥。
      闯入者连带那条发黑的毛巾一同请出去,罗英回到休息室:
      “晓晔,你的......”
      手机还亮着,晓晔一手握着手机,双眼紧闭靠在椅子上。
      罗英叹了口气,三天没合眼,可不逮着一点空就能着?
      一届一届,轮转急诊的孩子们都这么熬,不知她们爸妈看到作何感想。
      反正闺女要学医,罗英宁可打断她的腿。

      晚上还是泡面充饥,放好水,晓晔争分夺秒去了趟厕所,蹲下后拿出手机飞快在何承崧小企鹅上输入:“暂时没什么想带的,谢谢。”
      还没发送,接收到一个文档,
      “料想你忙,没时间选,从网上收集了一些人们常买的澳洲特产,审美有待提高,仅供参考。”
      晓晔连忙删掉方才的内容,发了个调皮眨眼的表情:“要什么都可以吗?”
      “除了考拉和袋鼠。”何承崧回她一个点烟小人。
      晓晔抿着笑浏览了一下,看中了一套羊油护肤品,量大不贵就是有点沉,再就是一件深色天鹅绒披肩和一双皮毛一体靴子,披肩看起来很柔软很保暖,并且带围巾和帽子,给奶奶正合适,可是价格小贵,爸爸知道了又会说老人这么大年纪够用就行没必要买贵的。
      晓晔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给奶奶买好吃的好穿的,结果25了连独立都谈不上,奶奶看她脸色不好以为她吃不上饭,每次回家还偷偷塞钱给她。
      晓晔蹲了一会,觉得鼻唇沟旁有点疼痛,伸手触到了熟悉的质感——金葡菌感染长出来的疖子,脓头正盛。
      不规律的生活,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让她内分泌失调,疖子长了一茬又一茶,还集中在三角区,难受也不能抠。
      “晓晔,晓晔!”周蔼看着她进厕所,结果半天不出来,怕她又蹲着睡过去,砰砰砸门。

      晓晔的确有点晕,新收了四个喝散装酒中毒的病人。
      散装假酒一般是工业酒精也就是甲醇,人喝了致盲致死,必须时刻盯着各项指标,稍一松懈四个家庭的顶梁柱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没睡。”晓晔赶忙答,提起裤子出来,迎面就是周霭抬起的大脚板。
      “周小姐,门和你有仇啊?”
      “这不是怕你太困倒在屎尿堆里?”
      “去你的。哪有这么严重?”
      “来来来,”周蔼把她拉到镜子前,举起一张成都年会顺回来的潘达明信片,“看看你的黑眼圈,国宝一比都自愧不如。”
      晓晔被周蔼按到床上,强制补了会觉,护士通知来了一个需要插管血滤的。
      “小卢,你是肾内科的,插管和制定血滤方案应该没问题吧?”
      每个科领导都爱这么问,好像读肾内研究生天然就得是肾内专家,可怜晓晔在自己科时间满打满算才四个月,连肾脏穿刺活检还没机会观摩,给体型偏瘦的患者插管自然没问题,但配透析液制定方案那纯纯就是个白痴。

      领导不是真的会让她插管和配液,这个年资不会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可在领导面前,晓晔不仅是她自己,还是导师和医院王牌科室。

      她可以没用过,但绝对不能不会。

      “会,但还没独自操作过。”

      尽管回答的很膨胀自信,但晓晔笃定领导一定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怯弱。

      猝不及防又给肾内和导师招了不少黑。

      只能说导师是好导师,奈何学生是个渣。

      晓晔几乎24小时睁眼守在床旁,中毒的四人还是走了两个,家属哭得呼天抢地,办完死亡证明,晓晔脚步虚浮回到休息室,何承崧在那头等着她的回信,可她没有力气拿起手机。

      午饭时间,肾内科有科研沙龙,一个科研博的师兄主讲,和她将来的课题有关,她自然得去听一听。
      大内科的大佬们很能见缝插针,只要午休没人占,什么培训组会沙龙通通安排上,必将短暂休息塞的满满当当。
      导师注重科研,早早拿完了优青杰青和长江,对自己高标准,对弟子们也不会“心慈手软”,新学期组会总要立一遍规矩:科研型不发六篇以上sci不要申请答辩,专业型至少两篇,水刊就不要发了,影响我声誉。

      “两年了还没有一篇1区sci?”

      月前导师轻轻一句尾音飙高的话让晓晔头发掉了一大把,导致她冒着猝死风险,将为数不多的休息全部耗在了实验楼和研究室,终于在师兄烦躁的修改以及导师难以言说的表情下战战兢兢投出了一篇英文文章。

      沙龙在晓晔饥肠辘辘中结束,大佬们夸师兄,说他的文章不需要导师修改,连审稿人都找不到漏洞,每次都能一击即中。
      晓晔越听越觉得自己不光临床渣,科研更是渣中之渣。
      人家为什么就能一字不改,她为什么改来改去还是依托答辩。
      “卢晓晔文章怎么样了?”
      果然回了科,即便坐在最后排最角落也会被火眼金睛的导师抓出来公开处刑。
      “还没有消息。”
      晓晔心虚得双颊通红,觉得一屋子人都在盯着她,毕竟这个房间里没人没发过sci,除了她。

      “晓晔这几个月半夜都在科研楼用心,应该没问题。”师兄很有风度的解围,然而晓晔并没有被鼓励安慰到。
      “那本杂志最晚半个月就有消息,下班就要登邮箱看看。”
      导师是剑桥phd,脑袋里装着一整个数据库,哪篇文章哪年发在哪本杂志他记得一清二楚。
      “好。”

      沙龙结束后有一份麦当劳,发到晓晔这汉堡居然没了。
      “抱歉,不知道为什么少了一份。”
      “没事。”
      晓晔在eicu休息室啃完了早已经不脆的薯条,味同嚼蜡。

      下午一个病人上消化道大出血,连番抢救之后血压暂时维持住了,可出血情况没有改善,内镜下血管结扎止血家属嫌贵,晓晔请示上级给她放三腔管压迫止血,继续问血库要血。
      晓晔填好用血申请单,找上级潘医生签字。
      血库紧张,每张申请需要主治签字,否则会被血库无情驳回。
      “8U。小卢,跟血库要8U悬红?”
      “出血600了,血色素掉到了55。血小板也需要......给血库发了申请,打了十几个电话,一直说没血。”
      “我说就有了?”
      潘医生带了明显的不满。
      “患者病情危重,可以说到了终末期,你费尽心力抢救也改变不了结局,徒增患者痛苦。况且,家属已经签字放弃了。卢晓晔,你不是一天在临床了,怎么还这么天真,这么不会做事?”
      不是一天在临床,不是一次看到病人被放弃,可是......
      她才十八岁。
      花一样的年纪,怎么忍心任由她凋零?

      晓晔走回女孩床旁,女孩全身浮肿,双眼睑更是肿得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得了SLE,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一种自身免疫病,过度活跃的免疫细胞产生大量抗体,这些抗体敌我不分,不能保护她反而肆意攻击她的心脏,肾脏,大脑,血液系统甚至眼角膜,一旦确诊只能缓解无法痊愈,号称不死的癌症。

      即便在病情缓解期间,也可能因为感染,劳累等刺激忽然加重甚至垂危。

      女孩就是在激素减量到最小量时,和同学去公园玩了半天,回来就肺部感染,情况急转直下进了ICU。

      病情凶险却也并非无力回天,只要......有足够多的钱。

      “家里钱都搭上了,你还有弟弟。闺女,我们回去,给你换件新衣服。”她的父亲在床前流泪。
      办好手续,要送女孩上平车,女孩的手忽然死死把着床栏。
      她不愿意走。
      她想活。
      她想去看大海和山川。
      晓晔好想说,留下来,让我们再博一把,然而,女孩的手终归被她的父亲一点一点掰开。
      年轻水肿的躯体被塞进一辆破旧的小面包,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十八岁的花,凋零了。

      尽管又收了好几个病人,尽管一下午忙忙碌碌,晓晔喉咙一直发紧。

      “你心是好的,真同情这个小姑娘,我们也同情,但人家家里放弃,就没必要泵那么多血管活性药做过多操作更没必要输血。”
      领导看她心事重重,特意找她好一番语重心长。
      晓晔忍着鼻头酸涩,点了点头。
      “去休息调整一下。床收拾好之后马上挪进来一个爆发性肝炎的小伙子,你做好准备。”
      “谢谢潘医生。”
      “还有。”走了两步,潘医生又把晓晔叫回去,“进出的时候及时关门,护士长强调了好几次,咱们要多注意,现在什么人都有。”
      晓晔低低表示知道了。
      她不想辩解,因为辩解也无用,潘医生忙得脚踩风火轮,不会花时间和精力调查到底是谁没及时关门。

      晓晔颓然走到休息室,呆坐了一会,不抱希望打开邮箱,里面躺着一封未读邮件。
      行尸走肉的卢晓晔猛的跳起来,按捺住激动的心口点开。
      看到措辞十分不委婉的拒信,晓晔只想骂人。
      既然拒绝,既然一开始就觉得没有价值,为什么不直接reject,为什么要让她补那么多实验,回答审稿人一串奇形怪状的问题?
      “怎么了?”周蔼端着她那自制的无糖酸奶进来。
      周霭转回本科内分泌,跟着老板出糖尿病照护门诊,和晓晔一比,时间充裕得令人发指。
      “被拒了。”晓晔撕心裂肺,仰天长哭。
      “被拒了啊。”周蔼瞥过脸趴在屏幕上看,“拒绝信写这么多,外国人果然很闲。接下来你怎么办?”
      “不知道。”晓晔脸怼在桌子上双手疯狂挠头。
      最近一定得罪了哪路神仙,诸事不顺。
      “你跟董医生说说,下一轮排去干部保健,休息一下。你奶奶不是老感染住院吗,要不你过年就调班回去看看,顺便散散心拜个神什么的。”
      晓晔气若游丝:“入了icu还想调班?能给休就不错了。”
      周蔼想想急诊永远人手短缺的场景,叹口气,一手轻轻抚抚晓晔枯燥的头发:“可怜的娃。”
      “今天周五,你别在医院呆着了。”
      “我一会还要收病人。”
      “到交班时间了,让夜班收去。”
      “出去了也会打电话......”给晓晔八百个胆也不敢打电话了还不回去加班。
      “打电话叫你,不去能怎么滴?你不在,还有值班一线,二线,三线,出不了事。”
      周蔼雷厉风行嗦完酸奶,雷厉风行地替晓晔做了这个胆大的决定。
      “可是干什么呢?”晓晔被推着去换衣服,“心情很差,呆着更难受。”
      “你要是有男朋友就好了。”
      晓晔疑惑:“嗯?”
      “相信我,不开心的时候把男朋友打一顿就什么都爽了。”
      晓晔变成一张囧字脸:“你就是这么对我本家师兄的?”
      “嘿嘿,偶尔,”周蔼拐着晓晔的肘子,“要不把卢昱叫过来给你打一顿?我们关系这么好,效果应该差不多。”
      晓晔白她:“这么疯狂的想法,卢师兄会同意?”
      “当然。我家鲈鱼人品很好的。”
      人品好不等于愿意被女朋友无缘无故拖过来当出气筒吧。
      “我有理由怀疑你意识不清。”
      周蔼拍了她一下:“那你赶紧找个男人,有人给你暖被窝就不用我家鲈鱼贡献了。”
      这人不止脑子有问题,伦理道德问题更大。
      周蔼架起她:“走,陪你交班走人,一起玩男人去。”
      晓晔脸色唰地铁青。
      玩男人这种话被领导听到还得了?

      在周霭保驾护航下,晓晔转eicu以来第一次把自己的病人做了交接班。
      周蔼是北京土著,家在西山附近,每月回一次家,晓晔和周蔼手挽手出急诊楼周家司机正好来接她。
      “出去兜一圈,放心,还把你丢颐和园不会拐你去我家。”
      虽然睡眠严重不足,但真正躺在床上一门心思睡觉反而睡不着,各种事情总在脑袋里走马灯似的呼啸而过。
      晓晔上了车靠在周蔼身上,呼呼大睡,到能清楚看到颐和园万佛塔的地方精准地醒了。
      本科时睡不着,周蔼总开车带她在五环上兜来兜去。
      习惯成自然,晓晔已经养成了某种生物钟,每次到这都会醒。
      下了车朝塔的方向默默地许愿。
      希望时来运转,希望奶奶早日康复,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人陪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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