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局内》风枕渊

3、多年

　　这五年中，又是很多人很多事，都变了。
　　一天，程先生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啊……的确是活的太累了……”
　　“掌柜的，有些事。当真非人力所能决定的呵……”
　　我叹息，而这无常人间将我的叹息抛入三千世界，消弭于众生之中，不留片痕。
　　又是后来，连程先生都极少来了。
　　我只听得到人们说，狄仁杰狄大人被贬彭泽之后治理旱灾，减免赋税，爱民如子解民饥寒之苦，被彭泽百姓视为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
　　人们还说，酷吏头子来俊臣气焰越发嚣张了，之前几个大的酷吏，如周兴、索元礼之辈，相继被诛，唯有这来俊臣，不但没祸没灾没被贬，反而得尽圣上恩宠，权倾朝堂、权势滔天，阿谀奉承之辈无不巴结，满朝文武无不侧目，正如鲜花着锦、火上烹油。
　　可我却只看到，程先生来的越来越少的次数，以及他眼中愈来愈盛的、仿佛焚尽一切的火焰。
　　鲜花着锦、火上烹油。
　　然后呢？
　　燃烧着的，是否也是自己的生命？

　　通天元年，本已被收服的契丹因发生饥荒而向营舟都督求助，都督赵文翙非但不赈济灾民，反而屡屡挑衅，欺侮契丹，引起契丹人的强烈不满。五月，契丹在首领李尽忠、孙万荣的带领下举兵反叛，先后攻陷营州、崇州、冀州等地，一时之间朝野无不震动，而冀州所在的河北也开始人心惶惶。
　　女皇为稳定局势，重新起用彭泽令狄仁杰，将其调至河北任魏州刺史，后又调任幽州都督，抵御契丹、安抚黎民。
　　至此，在彭泽度过了五个年头的狄仁杰，终于离开彭泽、重得重用。
　　世事无常，变换若此。

　　营州之乱平定后没多久，狄仁杰就回到了洛阳。
　　程先生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
　　我开始期待祁先生不久之后会再来这里。
　　后来······祁先生真的来了，方历经过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后的他眼中多了些沧桑，而数年的岁月亦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我差点认不出他。
　　何况这次，他没有独自前来，也没有与程先生同来，而是与一个上了年纪、却不见老迈之态、反而颇见威势的贵夫人一起，两个人似乎十分熟稔的样子，年纪也相仿，不过既不是夫妻也不是兄妹姐弟，若说是多年的老友，祁先生与那位夫人说话时又分明带了几分不寻常的恭敬。
　　能让祁先生这般恭敬的上了年纪的女人······
　　我腿一软，没敢往下想。
　　这一次我奉茶前后，完全没有偷听的念头。
　　不只是因为没那胆儿，还有我发现，楼上楼下的客人中，有一些不似普通人。
　　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暗卫。
　　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还能见到那位夫人这般的人物。
　　想想还挺激动的。
　　只可惜大人物们似乎都有微服闲逛的癖好，不然我这小店大约也可以青史留名了。
　　这样想着，我几乎是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地离开，而我走之后，两人的交谈还在继续。

　　“微臣只是随口一提，倒没想到陛下竟会对这小店感兴趣。”
　　“可能人老了，反而像孩子似的多的是好奇心，”武曌看向窗外，微眯了眼，“也可能······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东西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狄仁杰道：“即使人无万岁，陛下亦是高寿之人，当合彭祖之寿，岁月尚多，又有什么是来不及的呢？”
　　武曌笑了几声：“哈哈，彭祖寿合八百，朕若能活上几百岁，岂不成老妖精了？”她目光沉静，“这人越是老了，越开始去想以前的是是非非，越开始去想，过去有些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越开始变的优柔寡断。”
　　“怀英啊，这几年在彭泽，委屈你了。”
　　“臣知道，陛下让臣去彭泽，是希望臣远离洛阳的是非，去避避风头，臣知道，”狄仁杰眼神几分恳挚，“陛下······是想保臣。”
　　武曌垂眸：“话虽如此······乍然被贬去那穷乡僻壤，爱卿当真心无怨言？”
　　看的通透是一回事，人之常情又是另一回事。
　　狄仁杰沉默半晌，终于道：“······臣不敢。”
　　“不敢？”她表情有一刹的黯然，随即，她嗤笑一声，掩去了那黯然，“呵，这天下还有你狄怀英不敢做的事？”
　　“呃······臣不敢做的事，可多了去了······”狄仁杰摸摸鼻子。
　　武曌斜睨狄仁杰一眼，哼了一声，然后转移了话题：“契丹虽然可恶，也颇让人有些头疼，但此等程度的叛乱，朕还不放在眼里，去年这时候，陈子昂也说，契丹小小祸乱，实不足以闹出这么大动静——爱卿可知朕为何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征讨契丹？”
　　狄仁杰欠身：“陛下是希望，自家的子孙能够崭露头角。”
　　“还是怀英懂朕，”武曌脸色微寒，“可这群不长进的东西！太让朕失望了！”
　　原来持续了一年有余的战争，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十步一死五步一伤，也不过是帝王权术的游戏。
　　一年多以来，女皇派出许多武家子弟去征讨契丹，抵御外族、安抚百姓，以及战乱结束的善后，希望武家子弟能借此事有所作为，建功立业，树立威望，才好为传位武氏铺平道路。
　　只可惜，令她想不到的是，她给予厚望的这些武家子弟，在营州之乱中非但没能建立功勋，反而到处掉链子捅娄子，还需要另派旁人来给他们擦屁股，使得一个营州之乱，硬是耗了一年多。
　　小小的契丹叛乱，她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却只是终于看清，武家子弟，皆不堪重托。
　　“恕臣直言······此次叛乱中，河内王与建安王等人所为不只是叫陛下失望，更是叫天下人失望，臣只恐怨声渐起啊······”
　　“朕又何尝不知，”她皱眉，揉揉太阳穴，“罢了，不说这些闹心的事了，此处，也并非是个说话的地方。”她忽而看了狄仁杰一眼，眼神莫测，“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也不必说了。”
　　接下来还能说什么？
　　无非是储位花落谁家。
　　狄仁杰一梗，腹诽了一句这话题的头儿是您老人家自己开的，原先准备好的的长篇大论也顿时没了踪影：“是，陛下。”
　　当两人出来时，我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他们下楼时，祁先生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那位夫人二话不说扶住了他，我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遥遥地看见祁先生的表情很有几分惊恐，还作势推却，而那位夫人却笑得既坦然又带几分柔和，最后两人相扶相持着下了楼，诡异的气氛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我这次手没抖腿没软，只是眼珠子快掉出来了而已。
　　呃······楼梯是不是该装修一下了？
　　呃······还是算了吧。

　　营州之乱的创伤被渐渐抚平，武皇的政权越发稳固，天下日渐承平。
　　我看着亘古流淌的洛河水，多年前天边的那抹阴云，仿佛漫延到了苍穹钧天。
　　仿佛终有些什么，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