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乌衣少侠

5、第五章

　　再醒来时，穴道已解开，睁眼是寒窑低矮昏暗的土顶，他一个回神，心中大恸。

　　粗喘几口，强自稳了心神，猛然起身，踉跄着疾步扑向土梯。

　　他刚爬出洞口立时就与院中一人打了个照面，这人满头大汗，一脸急色，正是晟京禁卫营指挥使叶城。

　　“赦儿！”正带着人遍寻无果、火急火燎的叶城一见他，便惊呼出声：“可找到你了！这里我已是翻了三遍，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叶大哥，你们，你们为何才来？”他满面泪水，神色凄惶。

　　“你怎么样？没事吧？”叶城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腿伤了？要不要紧？”

　　“那些人呢？跑了吗？看见一个小孩了吗？”他急不可待要出院子，“快去追！叶大哥！快去追！”

　　“你冷静些，赦儿，”叶城一把拉住他，“我们来时已是空镇子，找你找了快一个时辰了，哪里还追得上！”又急问道：“你的腿？没事吗？”

　　“一个时辰了！追不上了！追不上了！”他喃喃着。

　　“人没事就好，其余的都回去再说，我们即刻返程！”叶城扶着他就要往门外走。

　　“我父王怎么不来？是他让你来的么？”声音不禁委屈。

　　“啊？······王爷他，他有要事缠身，不能亲自来接。”

　　“有何要事，竟比自己儿子的命还重要么？”他怨愤不已，哪怕只早一个时辰，他就能带着小孩一起离开，就可以像他承诺的那样，以后都···

　　“王爷怎会不爱重你？必是事出有因。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以防再有变数。”叶城温言劝慰。

　　司无赦魂不守舍被他搀着带了两步，又猛然顿住，“等一下！”他怆声道：“我还有东西要带着一道！”

　　一刻功夫，叶城的兵马护卫着世子殿下往晟京折返而去。

　　身后昔日繁华热闹的鹿鸣小镇满目苍夷，已沦为废墟。

　　车驾里，司无赦落寞痴坐，旁边一口木箱大敞着，里面凌乱堆放着薄被、布袋、油灯、药瓶、水囊······，甚至几个地瓜、土豆也装了进来，只因他交待要一样不漏。

　　肥呱寻摸到一个不打眼的角落，搁那儿蹲着，规矩谨慎，颇有些寄人篱下的觉悟。

　　司无赦一路上想着小孩，神色黯然，思绪纷乱：

　　或许不会死，那一刺不在要害，可是流了那么多血，他身子那么小······

　　小孩展示的武力超乎了他的想象，点人三处大穴，一己之力与十数人周旋，断三人手腕，尚能苟延残喘···

　　顾府死去那么多人，为何他能独活？真如他自己所说吗？

　　为何似曾相识，是哪句话抑或哪件事让他有如此强烈的感觉？

　　想他的好，他的好看，他的好心···

　　想那一怀暖意···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天色渐暗，昏昏欲睡时，马车停下了。

　　他掀帘一看，微微怔住了，竟是到了叶府。

　　叶府他并不陌生，早来过无数次。叶城比他大六、七岁，两人自小亲厚，他的拳脚功夫有不少还是叶城教的，而且叶城尚未娶亲，他回回来叶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通传都不必，格外随意。

　　只是目前这种情形，难道不是应该先回自家王府吗？

　　正自犹疑时，叶城下马走了过来，“赦儿，你且随我入府，我有话同你讲。”说完径自转身回府。

　　司无赦疑虑更甚，也只得先下了马车，由侍卫搀扶着随了进去。

　　一路穿行至后院，推开厢房大门，一道熟悉的身影转过来，瞬间向司无赦扑过来。

　　“主子，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呜呜呜···”正是他那小内侍小江公公。

　　“小豆子？你，你怎么在这？怎么会在叶大哥家？”他更一头雾水了。

　　“主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王爷王妃！你打杀了我罢！打杀了我罢！主子！主子···”小豆子跪伏在地，搂着他一条腿，浑身乱颤，筛糠似的。

　　“小豆子，你这是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好说话！”他莫名有些恐慌。

　　小豆子嚎得上气不继下气，几乎要背过去，嘴里嘟噜的什么根本听不明白。

　　司无赦火起，一脚将他踹边上去，“小豆子！你嚎什么丧！给我说清楚了！”

　　小豆子从从边上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直挺挺跪着，声音抖得不成调，“主子，王爷王妃···王爷王妃···没了，都没了！都没了···”

　　“什么？什么没了？你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听岔了，“什么叫没了？”

　　“王爷薨了！王妃薨了！王爷王妃都···都···薨了！都薨了！”小豆子凄厉喊出来，气竭瘫倒。

　　“你这狗奴才···狗奴才！你失心疯了么你？我···我···”他环顾左右想找件趁手物什打杀了这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

　　“主子！主子！你杀！你杀了奴才！但能换得王爷王妃性命，奴才甘愿死上千次万次！”小豆子凑到跟前，两眼血红，惟愿一死的决绝表情。

　　司无赦身形失控地晃了晃，木然看向站在一边一直未出声的叶城，叶城把头扭向一侧，不去看他。

　　“叶大哥······，”他轻轻唤了声，眼睛看着叶城，流露出哀求希冀的眼神。

　　半晌，叶城转过头来，满面哀戚之色，“无赦，小豆子······说得都是真的！你定要节···，”话音未落，司无赦已猝然倒下。

　　三天过去了。

　　小豆子守在司无赦床榻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叶城也对外称病，留在府中寻医问药随时照应。

　　待到第四日清晨，司无赦悠悠醒转，便见小豆子正倚在床边打盹，“小豆子，”他哑声轻唤道。

　　小豆子猛地抬头，眼眶蓦地红了，嘴巴撇了几下没忍住，“哇”地嚎了，“主子！你可算醒了，吓死奴才了！”

　　“给我更衣，我要见叶城”。

　　叶府书房。

　　三人默默，落针可闻。

　　“不过短短几日，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父王、母妃怎会···怎会···，请叶大哥告知。”司无赦压抑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缓缓地先开了口。

　　“赦儿，你先答应叶大哥，无论听到什么，都需得冷静，此次事发突然，前情不明，事态尚且难断。”顿了顿，见司无赦无言点头，他轻叹一声道：“我所知亦有限，只知就在你出城那日的傍晚时分，王爷带三万人马以“肃奸”为名突袭皇宫，而我那日正家中休沐。当晚宫中城门紧闭，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没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只第二日宫门开，消息亦出，王爷兵谏不成，自刎于御前。听闻噩耗，你母妃当日便···便在府中自缢身亡。”

　　叶城长叹一声，无神望向虚空。

　　司无赦赤瞪双目，牙床紧咬，强自压抑着翻涌的气息。

　　“主子，”小豆子小声道，“你走第二日，临近晌午，京畿守备营便围了王府，奴才急禀王妃时，才发现王妃已···已···”他低泣两声，“当时府中一片慌乱，没人知道所为何事。他们只是密密围了，并无任何名目，也无任何动作，奴才着实担心主子，勉强又等一日，仍不见回返，实在按捺不住，就钻了院子后边那个狗洞，来叶大人府上求救，才知王爷也······”

　　“我去接你，算是自作主张，擅自调用上百禁卫，这当口，够得上死罪，然回京数日，却并无旨意······”叶城看着垂眸不语的司无赦，缓声道：“你府中围而不拘，并未坐实任何罪名，而且，你这几日将养在我府中，我并未刻意遮人耳目，却也相安无异！”顿了顿，他又道，“赦儿，这种种，费解的很啊！”

　　“我父王怎可能谋反？他近几年修身养性，佛佛道道，花花草草，专心陪伴母妃，又怎会去踏那不归之路？怎会？”司无赦痛苦不解。

　　“‘谋反’二字不可再提！”叶城压低声线，疾色道，“这等滔天大罪，怎可自误！如今圣上未有旨意，此事仍有转圜余地，你切莫授人口实！”

　　看司无赦满脸凄惶之色，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心下不忍，柔声道：“赦儿，你安心在我府上将养，事已至此，你莫要忧思过甚，王爷之事尚未有定论，来日方长，我们再慢慢计较。”

　　“定论要来何用！父王、母妃都不在了，忠也罢，逆也罢，都已是横死之人！”司无赦悲声道。

　　“赦儿！你休得胡言！”叶城怒而起身，“你是王爷唯一血脉，即便不能光耀毅王府的门楣，也万不可辱没了祖宗！王爷一世英名，绝不可沾染了逆反的污名！”

　　稍稍平息片刻，他轻叹一声，放缓了语气，“赦儿，你莫要多虑！此事如何善后，我已拜会了首辅大人和六部的几位大人，无论如何，都必要全了王爷的名节！”

　　司无赦垂首呆坐，潸然不语。

　　叶城收敛了神色，看向小豆子，“小江公公，你好生照看着殿下，这几日莫要出门，缺什么、要用什么尽管说与林伯，我怕是未必能时时在家。”他叮嘱道。

　　小豆子连连答应，搀起了混沌无觉的主子。

　　看着二人的背影，叶城沉吟片刻，朗声道：“来福！备马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