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乌衣少侠

2、第二章

　　第二章

　　庭院之中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在胧明的雪色里隐隐绰绰，粗略一望有十数具，均是面颈部血糊里拉，死状诡异。

　　司无赦顿觉呼吸郁窒，汗毛悚立，趔趄着退至墙角。

　　喘息片刻后，他强自压下心头惊惧，四处打量。

　　这是顾宅，是镇上的大户，也是毅王府的暗庄，以前来猎场时他也曾在此小憩过。府里家丁多有身手，家主更是不弱，然而此时，一屋主仆却似毫无抵抗就被屠戮殆尽。

　　门外人马嘶吼声渐近，他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勉力定了定神，小心贴着墙角摸到了西厢。

　　堂间大敞，门槛处倒伏两人，早已气绝，但是屋内竟似有微弱烛火。

　　他拔出匕首，屏声敛气探入房中，屋内陈设简单，一目了然。

　　顺着光源，踅进卧房时，他一眼瞥见屋角床榻上似有异状。

　　屏息靠近，昏暗的烛火笼罩着一人，看身形是个孩童，背朝外侧身躺着，一动不动。

　　狐疑中，他抖呵呵地用匕鞘轻轻搡了搡那小人后背，紧接着急掠开去。

　　随即他心惊不已，那小人身子扭了扭，揉着眼睛，径自转身坐了起来。

　　两人对视，司无赦瞬间呼吸骤停。

　　的确是个小孩儿，好看得令人心悸。

　　约摸八、九岁，肌肤胜雪，瞳瞳似曜，柔软的黑发垂落在肩头散着幽光，素白里衣纤尘不染，此时定定望着冒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无半分瑟缩无措。

　　司无赦头皮发麻，周身泛起鸡皮疙瘩。

　　太诡异了！

　　“小···小丫头···”他声音微颤。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小孩似乎笑了下，瞬间打了个寒颤，“你，你可是顾府中人？”

　　小孩眼珠不错的盯牢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小孩不语，一直怔怔盯牢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紧接着眉眼弯弯似月牙，竟是真的在笑。

　　他心头大骇，惊得倒退两步。

　　小孩掀开被褥，下床趿了鞋，径自走过来蹲在了他腿边，细细打量那伤处。

　　院子外嘈杂声渐晰，他惊慌四顾，欲退出堂间。

　　小孩起身拽住了他一根手指，他略挣了挣，却被握得更紧。

　　“嘘！”小孩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惊疑中他随着小孩出了西厢，穿过游廊。院中满目血腥，那小孩竟是视而不见。

　　马厩里，几匹彪壮的马儿七窍流血，蜷缩着已倒毙。

　　宽大的马槽下，散落着厚实的干草。

　　小孩松开他，手伸进干草堆里用力一拨，一块活板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小孩朝他眨眨眼，先钻了进去。

　　司无赦视线扫过一圈，已听得门外马蹄踏地，人声嘈涌。

　　稍稍迟疑，他也踉跄跟了进去，回手将盖板恢复如初。

　　拾土梯而下时，小孩已点燃了油灯。

　　一股子烂菜叶味，应该是个菜窖。一侧地上铺着干草，角落里有个灰扑扑的木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小孩扯扯他衣角，又蹲下拍拍草铺。

　　司无赦再支撑不住，靠着墙角滑坐了下去，闭上眼重重出了口气。

　　小孩卸下他身上沉重的锁甲，又除去被雪水汗水浸透的外衣，然后在墙角的木箱里，取了床薄被过来轻轻给他盖上，复又取出一个布袋，走到他身边盘腿坐下了。

　　司无赦睁开眼盯着小孩，此刻他面色苍白，已是脱力。

　　小孩将他的伤腿放平，褪下了灌满血的皂皮靴，接着手伸进布袋里窸窸窣窣一阵，摸出了一团麻布。

　　司无赦费力伸手，欲接过麻布。

　　小孩避开他手，扯块布头，胡乱团了，顺手就塞进了他嘴里，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猛然上手“啪嗒”一声，竟是撇断了箭羽。

　　司无赦猝不及防，剧痛之下闷哼一声，额角渗出了细密汗水，他又惊又怒，一口啐出麻布，“操！咳咳······”连咳带喘地低喝道：“你特么干嘛！”

　　小孩神色如常，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就听见头顶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

　　片刻一道阴沉的声音：“怎么死的？”

　　“主子，二十一人均是下毒后割喉，一刀毙命，已气绝多时。”

　　“哦？”沉默片刻那阴沉之声又起，“倒省得我动手了！仔细搜！挨家挨户的搜！他出不了这个镇子！”

　　“是！主子！”

　　脚步声渐远。

　　司无赦缓了缓，勉强支撑起身体，用匕首慢慢划开结实的裤料后，他倒吸一口凉气，是个贯穿伤，伤口处血肉模糊，不过应该避开了大脉，否则撑不到现在。

　　小孩拾起麻布，重新团了团，“还来？”司无赦急道：“别动！你要干嘛？”

　　小孩不说话，只捡了布专心在他伤口四周轻轻沾拭着。

　　“你个小丫头，胆儿挺肥啊！”他枕着土墙，上下审视这奶豆腐似的小孩，“你谁啊？顾裴元是你什么人？”他估摸着这小孩多半是侥幸活命的顾府家眷。

　　“欸！你这小妮子怎么不说话，哑巴吗？”

　　“啧！可惜了！长得挺······唉哟哟哟哟···！痛痛痛痛···！”小孩轻轻点了下裸露在外的箭头，司无赦捂嘴惨呼。

　　“痛吗？”纤细的一声，稚气的娃娃音。

　　“废话！你个死妮子！能不痛吗？”他气恼道。”

　　“哦，你说好多话，还以为你不痛！”小孩小声嘀咕，浓密卷翘的睫羽下，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这清嫩好听的童音，无辜的小神态，卜灵卜灵的，瞬间浇灭了司无赦心头那点乱迸的火星子。

　　“你会说话啊！”他悻悻道，“你怎···唔唔···”小孩“啪唧”捂上了他嘴。

　　手好小好嫩，像在嘴上叼着个软糯的小团子，不过也很劲道。

　　“说话浪费力气，过下下要拔箭，你省省。”小孩又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呜呜···嗯嗯···”看他连连点头，小孩松了手。

　　“我脱力了，暂且拔不动，晚点再说！不过没关系，我家里应该很快就会来找我了，不拔也不要紧！”他低声快速说完，马上闭嘴。

　　“我会拔。”小孩神情淡淡，轻声道，“羽毛已经掉了，从这里使劲拽就好了。”说着又点点那个三角箭尖。

　　“ 嗷嗷嗷······”司无赦嘴角抽抽，直倒气。

　　“你家要是不来···”小孩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怎么可能不······”司无赦顺口一接又顿住了，心道：“不来？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他脑子有些乱。

　　今天他差点就死了，有人要杀他！势必要杀他！那些杀他的人···，他闭了闭眼，不敢再想，强烈的不安在心底滋生。

　　定定神，看到小孩将他裤子卷得老高，正俯低了身子细细打量那处伤口。

　　“不拔，你会死。”小孩抬起头认真道。

　　他眼角抽搐两下，敷衍着，“让我先缓口气，过会子再说。”双手攥了攥拳，又道，“现下还不得劲。”

　　说完把头靠牢在土墙上，他阖了眼想歇一气，刚松弛了些，蓦地就觉得肩上一沉，一阵痹痛。

　　“你又干嘛？”他大惊失色，撑眼低吼道。

　　“咦？”小孩疑惑地看看他，嫩生生的两根小手指如灵蛇般又上去戳了两下，司无赦顿时感觉自己半身不遂了。

　　“嗯”小孩满意的哼了一声，“你不要乱动！”

　　“你···，”一团麻布堵住了话头。

　　“你不要吵我干活！”小孩淡定得像在过家家。

　　司无赦神情紧张，脸色涨红，两只手臂无力的垂在身侧，感觉不妙！很不妙！

　　箭头露在左腿外侧，伤口有些溃烂了，渗着脓血，看着瘆得慌。他闭上眼，额头上洇出层薄汗，胸膛急剧起伏着，死命运着气，浑身僵硬。

　　“你松一点，你的肉太紧了，拔不动！”小孩拍拍他肩头。

　　他欲哭无泪。

　　小孩摇摇头，俯身盯着伤口，小脸色凝重起来。

　　过了会，小孩将伤腿略侧，让箭头朝天，用麻布小心缠了几圈，起身站定后，抬起了一只脚，虚虚踩在伤口边上比划着。

　　又瞥了眼绷至极致，不停颤抖的那人，小孩皱了皱眉，倏尔又舒展开来，唇角挂了点笑。

　　“喂！你看！”小孩清嫩的，带着点戏谑的嗓音。

　　这紧张凝重的当口，司无赦正死命运气等着那一下呢，“看？看什么？”他惊魂不定，将眼睛虚开条缝······

　　小孩笑了，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手在腰间一拽······

　　司无赦：“······”

　　失神怔愣之下，攒了半天的一口气登时散了。

　　就是现在！

　　小孩神色一敛，双手紧紧攥住了包裹着麻布的箭头，一脚紧挨伤口牢牢踏定，深深运了口气，细声细气地闷吼一声，咬牙切齿地狠命一拔，立时手上一轻，一支血箭飞脱了出来······

　　此时脚下被裤子羁绊，小孩退避不及，雪白的小脸被“嗞”了一脸血，一个仰倒，跌了个四仰八叉。

　　也顾不得拽裤子，小孩一骨碌爬坐起来，扯过麻布，将伤口一圈一圈紧紧缠上，牢牢打了个结，这才瘫坐着出了口气，胡乱掖了裤子，偏头看向那人。

　　司无赦双目紧闭，倒伏在地，浑身战栗着。

　　小孩蹭过去，手指戳上他肩井，松了穴，又掰开他牙关，扯出染血纱布，吃力地将他扶靠在墙角，又拈了块净布，胡乱擦拭他嘴角血沫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他撩了撩眼皮，粗喘着，不住“嘿嘿”低笑。

　　小孩立马双手捂住他嘴，紧张摇头。

　　他长臂一展将小孩搂至跟前，费力抬手在小孩脸上抹了一把，拭去大半血迹，虚弱耳语道：“小崽子，爷竟是眼拙了！”

　　小孩看这人似有些意识不清，挣脱着起了身，将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盖好被子。

　　不一会儿，见他已径自昏睡过去，小孩走到梯口，凝神倾听片刻，爬上土梯，小心翼翼将盖板掀起一线天······

　　小镇夜色仍浓，血色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