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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大 势

      第一章 相遇(一)

      日跌时,雪将下未下,天霾风障,雾沉云暝。

      灰扑扑的四合敞院里旷谧萧瑟,“抽斗”风将严实的窗棂麻纸吹得“咕哒咕哒”响。

      院子的一侧有个马厩,敞阔宽绰,三面圜实,里面一溜趟拴了八匹骏马,俱是圆臀劲足,膘肥体壮。

      高大的青石马槽后,此时隐约可见一截子帚杆在厩子里兀自游走,“沙沙”作响。

      一个小孩,个头刚及马肚,双手堪堪握着柄有自己两人高的扫帚,正满处扫刮着地上的干草,风太大,刚归拢便四下旋散,小孩浑不在意,只一下下重复划拉着。

      一件极不合身的袄子垂至膝下,襟□□叠,靠一根麻绳系死在小孩腰间。这棉服乌糟糟的,也看不出颜色,细碎的裂口处还抻着浊败的絮子。棉裤的裤脚收进了靴子里,这棉靴虽旧,也还算囫囵,只看着比小腿还长些。

      小孩头上胡乱绾着个松垮的小鬏鬏,风一吹,东倒西歪的,一张脸也污黢麻黑,看不出模样,但廓清骨秀,透着灵醒劲。

      几圈扫下来,厩子里并未见得利落,愈发狼藉。小孩似是疲了,随手将扫帚撂了,在墙角搂了草料,一趟趟挨次填进了马槽里,嘴里嘟囔着,“吃吧,多吃些。”

      不多时,院子里有了嘈声。

      有婢女模样的端了茶水、吃食往正房里送,片刻功夫,“乒呤乓啷”一地瓷碎伴着喝骂声,紧接着棉帘一挑,两个婢女仓惶而出,踉跄下了门前的石阶。两人面上绯红,似羞似恼,一抬眼瞧见了马厩里出出进进的小孩。

      “喂!小兔崽子,”婢女近前几步,叉腰道,“去!上少爷屋里扫地去!”

      “麻溜的!”另一个也一脸凶相,“磨磨叽,仔细你的皮!”

      小孩看两人一眼,也不言声,拍了拍身上的浮灰,在角落里寻到笤帚簸箕,拎在手上径自去了。

      二女相视一笑,目送小孩上了台阶,幸灾乐祸。

      正屋里的软榻上斜倚着个少年,身形琐瘦,神态猥堕,此时双目惺忪,满脸的不耐。

      这人素来午歇后要发一通起床气,这会听见动静,“谁他妈让你们进······”眼皮一撩时,又咽了话头。

      “小兔崽子,”他眼中一亮,能聚光了,只眼色诡异,灼灼逼人,“你怎么来了?”

      “少爷,”小孩声音清嫩,“我进来扫地。”

      少年眼珠不错地看着小孩将散落一地的点心、瓷碎扫拢进了簸箕,小孩躬身一鞠要退出去时,“慢—着!”他出声道。

      小孩站定,愣愣看着他。

      “东西撂了,”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给爷斟茶!”

      “哦,”小孩闻言把手里的家伙什都搁在了地上,四下望望,侧身走去房中的大圆桌旁,先将双手掌心在肋巴骨间蹭了蹭,伸手从茶盘里取了个小盅,另一手执了茶壶,热茶缓缓注入了茶盅······

      少年望着那道幼弱的背影,有些口干舌燥,体内有股邪火在蹿腾,“快着些!倒茶不会么?”

      “来了!”小孩应着,有些笨拙地斟了个满盏,小心翼翼地擎着,走到了榻边。

      “嗯,”少年有些嫌弃那黑黢黢小手,但还是接过来狠啜了两口咽下,压了压心火。

      片刻,“噗”地一声,他一口茶喷在了小孩面上。

      小孩有些怔愣,任凭温热的茶水,在脸上留下道道污渍,又顺淌进细瘦的脖颈。

      “怎么不擦擦?”少年笑得狞恶。

      小孩抬手,用手背在有些刺痛的双眼上抹了一把。

      只这一下,少年便如魔怔了一般······

      即便只是露出了三指宽稍明晰的眉眼,就已让他呼吸窒抑,心头兢悸。

      这一抹玉白在周遭汙浊的映衬下,晶莹剔透、纯纯无暇。闪动的眸光如星子般眩耀,澄澈的眼底,只望上一眼,便溺人溃坠沉沦。

      “我看到了!”他凑近小孩耳语,“好看得······不像话啊!”再望向小孩时,满眼的戏亵婪肆。

      “少爷,”小孩温顺道,“乱看才不像话。”

      “······”他失笑,狎昵的目光意味更浓,“还有更不像话的,要看看么?”

      小孩一年前被收容在院子里,从来都是傻傻噩噩,腌臜肮脏得人畜莫辨,院里的人只将这小人当个小活物,逗弄、虐打都是日常,只不搞死就行。

      少年打孩子最勤,早没了兴头,直至前几日,他将小孩扔进了马粪堆,然后路过柴房时,无意间透过逼仄的门隙,他窥见了小孩擦干抹净的一张脸······

      “看看也好,”小孩服帖站着,好声气道,“只少爷怕是没得看了。”

      少年:“······”

      他有些发懵,觉得是气着了,手抬起来还没想好往哪呼扇,身子一个萎顿,胳膊也立时脱力,“啪”地一声,巴掌直直落在了自己面门上。

      少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小孩,不过他虚浮的眼皮子很快便盛不住两泓惊恐,缓缓阖上时,他看见小孩笑了······

      小孩从棉帘边缝钻出来时,手里捧着簸箕,腋下夹着笤帚,下台阶时身形笨拙、一步一顿。

      “少爷可有吩咐?”边上候着的婢女嫌恶地看一眼小孩愈发汙秽的脸。

      “少爷又睡了,”小孩低眉顺眼地看看自己湿哒哒的前襟,“少爷说谁进去便烫死谁。”

      “嗯,”婢女满意点头,“滚远些,莫在少爷跟前碍眼!”

      “哦,”小孩将簸箕笤帚归置到墙角,喏喏道,“我去灶间干活。”

      日暮时分,霰雪纷纷。

      马厩里,偎在草垛子边打盹的小孩睁开了眼睛,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碎屑,慢吞吞地行过回廊、厢堂、厨房······

      所过之处,嘈声渐歇······

      晟京毅王府。

      “狗奴才,小爷平日里白疼你了么!撒手!滚!”少年清亮的愠怒声。

      “主子,您出了门,王妃娘娘非杀了奴才不可!”一个小内侍匍匐在地死命搂着少年的一条腿。

      “再不撒手,信不信小爷这会儿先就宰了你!”少年恫吓道。

      小内侍紧了紧怀里的脚脖子,吸吸鼻子笃定道“奴才不信!”

      少年气结,拖着犹自死鱼般的小内侍勉强挪了几步,见甩不脱,气喘吁吁停下,“你们俩,给我把他薅下来!”他对跪在一边手足无措的两个侍卫喝道,“爷不走了!都给我滚起来好好说话!

      “小江公公,世子殿下应承了,你先起身吧!”两人去拽那小内侍。

      “不劳二位,小的自己来!”小内侍说完麻溜地起身,抬起一张机灵清秀的小脸,讨好地望着气咻咻的少年。

      少年是毅王司北的独子,年仅十五岁的世子司无赦。虽是少年,已身材颀长,风姿傲人。一张俏脸,此时余怒未消,俊得有些惊心动魄!

      江豆子无父无母,四岁时辗转流落到王府,见到时年七岁的司无赦,呆若木鸡,只觉好看的舍不得眨眼,自此咬定青山不放松。他自小鸡贼、识眼色,护主如命,讨得王爷王妃欢心,便由得他以幼侍长,死乞白赖跟着小主子至今。

      “爷,您可是乏了?进屋歇会儿,吃口茶?”小豆子小心觑着主子的脸色,谄笑着抚了抚主子被他搂皱了的裤腿。

      “起开!”司无赦作势要踹,“进屋!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转身径自回屋。

      小豆子嬉笑闪开,心下稍宽,殷勤抢前一步去挑棉帘时,眼风不经意扫过了小主子脸庞,“不好!”他太熟悉那表情了,“主子要使坏!”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屁股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脚,直接将他踹送进了屋。

      顾不得痛,他跳将起来就回扑,可惜还是迟了······

      小主子关门落锁一气呵成,此时隔着雕花门,抖着腿,晃着钥匙,一脸阴险地“嘿嘿”。

      “小崽子,还治不了你了!”司无赦无视小豆子凄厉呼喊狂捶门。

      “你们俩?”他挑挑眉,转向俩侍卫。

      搞定了小豆子,松快多了,厉害的不可怕,就怵小豆子那又不要命又不要脸的。

      俩侍卫面面相觑,别说他们不敢,这晟京城里能和世子殿下有一战之力的除了撒泼打滚的小江公公,就只有禁卫营指挥使叶城了。

      “小人不敢!请世子殿下遵王爷旨意留在府内!”两人无措只得惶恐跪下。

      “都起来吧!只去个围场,一两日便回了!”他边说着边去偏房取称手弓箭,“你二人去带几个精干的,即刻出发!”

      “小豆渣!爷去了!”

      “主渣······”在小豆子划破天际的哀嚎中,司无赦蹽了。

      毅王爷将他禁足在家中已月余,他也并未在意,从小到大因为他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被他父王拘在府中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这次时间也忒长了些,已是闷到长草,今日总算逮着空子出去抻抻腿了。

      踹翻几个不自量力的“拦路桩子”,司无赦飞身上马,一声清喝,一行二十余人纵马向京郊鹿鸣岭猎场奔去。

      入夜。

      咚!——咚! 咚!咚! 梆子声在深夜凛冽的寒风中时隐时现。

      鸡鸣狗盗四更天,正是最黑最谧的时辰。

      这个晟京的近郊小镇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夜色萤白清亮,树杈上一只老鸨的白色颈圈清晰可辨。

      小镇尽头道口处立有牌楼,出了道口就是官道。

      今夜的官道不太平!

      此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疾驰至道口,仓惶间望了一眼牌楼—鹿鸣镇。

      一人一马蹿进小镇,片刻后,那人自马背起身,狠狠一鞭甩上马臀,自己则晃晃悠悠寻机借力纵身一跃,堪堪攀上屋顶,几个起落间,隐没了身形。

      马儿吃痛,一声厉啸,疾奔向小镇深处。

      那更夫正踢踢趿趿巡过街道,差点跟狂奔的马儿撞个满怀,也亏得他反应快,手里的灯笼铜锣全飞脱了出去,将将避过后跌进了墙角,瑟缩着喘了几口气,犹自惊魂未定,就见道口处大批人马裹挟寒风呼啸着席卷而来,马嘶人吼,顿时充塞了整条长街。

      明晃晃的火把将小镇街道映照如白昼。

      为首一人身材威猛,气势迫人,黑金面罩之上露出乌眉豹目,顾盼自雄。他身后百余骑俱是黑盔遮面,乌衣锁甲,腰悬长刃。此时人马呼出的团团白气与杀气腾腾的戾气交织,空气粘稠,几欲凝成实质。

      那更夫口不能言,瘫在地上径自抖做一团。

      “说,刚才可曾看见了什么?”阴测测的喝问自头顶传来。

      “小···小人,小人,小人···”

      “啪”地一鞭甩上了更夫脸颊,瞬间红痕肿胀,他痛呼一声,登时有了几丝清明,仓惶趴伏在地,“大人,大人饶命啊!小,小人适才见一匹,一匹马儿穿街而过。”

      “一匹马?还是一人一马?”阴森之气入髓。

      “小···小人看得真切,不···不曾有人!”更夫两股战栗,体似筛糠。

      为首那人目视前方雪地上新鲜蹄印延伸至小镇暗处,只简单结了几个手势,片刻,百余骑便各寻方位,踏地而去。

      末尾一人长刀入鞘时,更夫已身首分离,血溅丈余,一泼殷红触目惊心。

      此时,镇子东头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掠过起伏的屋脊,纵身一跃,掉进了一处宅院。雪光映照下一张苍白冷俊的面孔,正是世子司无赦。

      他左腿拖曳在地,一支箭矢没入大半,刚踉跄站定,抬眼望时险些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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