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乌衣少侠

15、第十五章

　　金秋时节，后苑里丹桂飘香，灿如金，白如玉，沉甸甸摞在枝头，清浓两相宜。

　　皇后特邀了晟京城里权贵世家的女眷来宫中赏桂悠游，她们赏的是桂，皇后赏的是闺秀。

　　户部尚书齐思民的小女齐钰，年方二八，姿容惠秀，恬静温雅，知书达理。皇后将她一举一动瞧在眼里，频频点头，心仪得很。

　　自太子禁足后，皇后便开始留意王公大臣府里的适龄女眷，想着给他寻个可意的人，收收心，省得再出去荒唐。

　　等司正义听闻风声时，他父皇母后已为他钦定了齐家小女。

　　他宫里也不是没有佳人，他一向无可无不可。可如今要进来的人是太子妃，往后也就是他这清宁宫的半个主子，这道身份自是无法也拿她当个摆设，人若真进来了，他就少不了得处处拘着了，再没了恣意快活。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多在意的，他最在意的是眼前的日子和眼前的那个人，只想维持着现状，他也知道自己在意的这些不可能长久，就只想尽可能的将这日子、这人，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已从顽童到少年，又已经年······

　　司正义最终颇为强硬的推拒了这门婚事，他自小性子和软，极少显现强烈的个人意愿。司南意外之余，倒未过多苛责，只皇后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过多久，便听闻忠王府下了重聘到齐府，求娶齐钰。

　　齐思民因太子拒婚之事在群臣中面目无光，几成笑谈，正耿耿于怀，长吁短叹之际，荣家却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这可是如日中天的忠王，比起太子也不遑多让。他心生感激，再无犹豫，立时便攀上了这根枝头。

　　司正义在坤宁宫见着他母后的时候，吓了一跳。只是短短几日不见，竟是消瘦了许多，神色也憔悴悒郁。

　　大晟皇后言西子祖上也出过权臣，因党争被削了官藉，革职回家。自此家族不涉仕途，在金陵坐大成为财阀世族，富甲一方。她以商贾世家的出身能坐上后位，凭得是当年冠绝江南的倾世容颜，并以此牢牢俘获了彼时还是靖王的司南。

　　此时她端坐在软榻上，一袭月白织金云霞龙纹纻丝锦服，绣纹繁复雅致，将她温婉的气质衬得清贵大气，只是那微蹙的秀丽眉宇间却聚着一缕化不开的愁绪。

　　“母后可是身子不适？怎的如此疲弱？”司正义扑到她膝前急切道。

　　“无妨，”言西子抿唇一笑，“你先坐下，母后有话同你说。”

　　待得司正义依言坐了，她又素手轻挥，屏退了左右。

　　“义儿，”言西子柔声道：“母后问你，你坐了太子之位有多少年数了？”

　　司正义一怔，脱口道：“十七年，孩儿生来不就是太子了么！”他不解皱眉，“母后怎的有此一问？”

　　“不错，十七年了！”皇后幽幽道，“还记得你降生那日，你父皇欣喜万分，第二日便在朝堂之上正式册立你为太子。你也知道母后的娘家虽是富贾豪门，财倾一方，但在这强权浩泛的朝中也不过一顶后冠，浮寄孤悬、重而无基。俗话说母凭子贵，你封了太子，便是延续了母后的辉耀，也是母后和言氏一族在往后日子里最大的倚仗。”

　　她接过司正义递过来的细釉茶盏，略抿了抿，轻轻搁了，微叹一声，“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世道在变，人心也在变，天子恩宠的变数更是只在朝夕。”

　　说到这儿，皇后眼底一黯，“义儿，你可曾想过有一日，你再不是太子了？我们母子荣宠不复······”

　　“母后！”司正义急急打断她，“母后莫要胡思乱想！父皇一向爱重母后，慈恤孩儿，怎会无端······”他摇摇头，“孩儿不曾想过！”

　　“你是不曾想过，”皇后苦笑一声，“可有人已是肖想了十七年了！”

　　“母后说得可是荣家······？”

　　“你倒也不糊涂！荣家世代公卿，深受皇恩，朝中半数权贵与之交好，荣贵妃如此家世，还生得皇长子，她当年未及后位，荣家已是不甘，如今岂会坐视子孙再久居人下？如今忠王就藩在即，他们怕是等不得了！”

　　“那又如何？此事自有父皇······”

　　“莫要指靠你父皇！”皇后叱声打断，见司正义惊诧之色，顿觉自己口气突兀了，忙缓道，“你父皇也是忠王的父皇，前日已准了忠王与齐府联姻。那齐思民贵为户部尚书，长子齐渊如今已是京畿守备营副使，族中子弟也多供职于兵部。你此番拒婚，齐家怨念已起，日后必全力襄助忠王。荣家本已势雄，日后再与齐家抱团，势必成一股左右朝堂的力量。”

　　“义儿，你绝不可再任性妄为！如今时时有人觊觎在你身侧，伺机发难，肖想着取而代之，不是母后危言耸听，这太子之位已是岌岌可危了！忠王若为忠王，一样的安享富贵太平，可你若沦为废太子······”

　　皇后惨然一笑，“那我们母子，捎带着我言氏一脉必将一损俱损，不得善终！”

　　司正义闻言不由心头惊惧。他本性良善，安于浮乐，从未以如此深的恶意揣度过人心。但他也敏思过人，智者善听，知他母后所言非虚，当下便缄口不语，只蹙眉沉思。

　　皇后见他已是听进了，上了心，便纾了口气，“太子终归是太子，你莫自误，旁人也难奈你何，你好生想想吧！”

　　“母后放心，孩儿定当好生反省！”

　　“义儿······”皇后略犹疑，仍是道：“你······与赦儿莫走得太近！他······”

　　“赦儿怎的了？母后何出此言？”司正义一听便急了，“莫非母后也当他罪臣之后么？我与赦儿情胜手足，除了父皇母后，他便是最维护孩儿的人了！”

　　“母后并非此意，只是······”皇后微叹一声，缓道：“罢了！说了这许多，母后也乏了，你便早些回宫去吧！”

　　司正义俯身趴伏到皇后膝头，软声道：“母后放心，孩儿懂得识人！往后也必谨言慎行，小心作为，孩儿定能护得母后一世无忧！”

　　皇后素手抚上他脸颊，轻轻拍了拍，半晌，才柔柔“嗯”了声。

　　左瑾自打封了大提督，卸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已极少在御前走动，有点儿眼力见儿的都回过味儿来，这左公公是被夺了实权，架空了。

　　这跟了皇上三十几年的体己人，竟失宠了么？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人敢看轻他，在宫里这么些年，他积威甚重，如今还新领了宫内二十四衙门，更遑论他手上还掌控着内卫司的杀人机器影子卫。

　　因而这段日子，阉党和酸儒们倒是少有的和谐友睦。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大位空了出来，引人侧目。众臣明里暗里都在议论着两个最有力的上位人选：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有德和御马监掌印太监门清。

　　就在他们自认已窥得圣意，二人必居其一时，司南将原都知监掌印太监方文山迁任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谁都知道这都知监，是十二监里最不打眼的内务衙门，没权、没势、没地位，是谁也不该是他呀！司南这一道旨意令朝堂里的老经论们深深地惊诧了。

　　这方文山不惑之年，前半生都在都知监里度过，沉默寡言，一张扑克脸。在朝中也是四面不靠，只事份内。如今一飞冲天，也未见得些喜兴，仍是一副老神在在、云胡不喜之色。

　　他到任司礼监后，又荐了一个机灵小宦，叽咕鼻子叽咕眼的，二十许，名唤卫东，顶了之前李原的位置，并陆陆续续地将以往在司礼间伺候的宫人都寻了各式由头悉数替换了。

　　朝臣内宦们都瞧明白了，大太监左瑾是真真的失势了！皇上封的那华而不实的“大都督”，就是个假大空。宫中二十四衙门各自为阵，衙头、大太监们在宫中浸淫多年，个个粘上毛比猴还精，知道左公公这是过气了，不过仍都惧他以往手段，只在大面儿上过得去。

　　左瑾似乎并不在乎，他每日行走在宫中，面上风轻云淡，一派笃定。

　　转眼入了冬，今年的冬狩，司南格外重视。

　　前些日子，西南境驻边老将军年事已高将将回朝，境外流寇便趁着主将未继时频频骚扰。司南在朝中踅摸一圈，竟是无人可派，武将中青黄不接，老的老，小的难堪大用，申可以和叶城倒是主动请缨，却又同是身居要位，放不得的一类。看着武官榜上恩荫子弟们华丽丽的名头，却没一个顶用的，司南气恼不已。

　　大晟王朝也是浴血江山、马背天下，只是到了正文年间，承平已久，重文轻武。皇亲贵胄、世家大族的子弟们身骄肉贵，习于晏安而疏于弓箭骑射，狩猎都只是嬉游为乐。

　　此次司南借着这狩猎的由头，意在法祖继武，让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们居安思危，不忘武备，狠狠刹刹那股子享逸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