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从此逝》薛神医

3、夜访

　　这一夜，我又做了恶梦。梦中除了上次梦到的那个跳舞的女子和一旁观看的中年人，又多了一个少年，也和那中年人一起跃身刺我。一身冷汗中惊醒，天还没有亮，房中一片漆黑。我起身披上衣服，摸索着点起床头的油灯。乍然见到桌前正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只见这人身材颀长，一身水蓝色的长袍，衬得面色清白如玉。他五官虽然秀美，脸上的线条却象刀劈出来似的丝毫都不柔和，通身散发出一种冰凉彻骨的气息。他一双眼睛细长，瞳黑如墨，深不见底，正看着我。我强作镇定，暗地里盘算怎么把楚云峰从隔壁房间叫过来。那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开口道：“他中了迷香，几个时辰内是醒不来了。” 我听了心中大骇，不禁叫道：“你是什么人？要把我怎样？”那人听我这么一叫，原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显出诧异和愤怒，跃到床前，一把抓住我的双肩将我拉起。我左肩伤口吃痛，不禁轻呼了一声。他不管我叫疼，只把我拖向灯前审视，片刻后，似乎确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怒气渐渐平复，放松了双手。我的伤口大概已经裂开，左肩上渐渐透出血迹。他看到，眉头一皱，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药瓶，不顾我挣扎抗议，用一只手擒住我固定在怀里，另一只手褪下我的外衣，扯下伤口上的包扎，将药撒上。那药粉气味清凉芬芳，沁人心脾，一撒在伤口上，血就止住了。我心里好奇，忘记了疼痛害怕，不觉开口问道：“是什么药粉？这么好用。”他面无表情，说道：“玉肌散，你自己配的。”说完松开手，任我跌坐在床上。
　　他坐回桌前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了一会，面色更加冰冷，愈发幽深的瞳仁里映出两点烛光，忽明忽灭：“你真的不认识我？”我点点头，老实地告诉他：“我几天以前在一处废墟边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想想又问：“你是谁？”“我是贺兰云。你是贺兰雪。我们的父亲是清风山庄庄主，清月派掌门，贺兰展风。从你小的时候，家里人就都唤你凌儿。”“你是我哥哥？！” 我不禁惊呼出来。他忽然扭开脸，低声说：“我不是你哥哥。”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不再和他深究，只是问：“如果我真是贺兰家的人，你们何必要派那么多人捉我？” 贺兰云的脸掩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沉默了一下，就回答我：“前因后果非常复杂，和我回去，我会讲给你听。” 我摇摇头：“我还是先去药王谷解救楚云峰的师兄，完事后我会去找你。”他看我态度坚决，也不再坚持，只是说：“现在汪玉寒已死，药王那老头一定想留你在谷中，你得保证完事后立即回清风山。”我虽然知道汪家大火，可是乍一听到汪玉寒已死，心中不禁悲伤莫明，问道：“汪玉寒已经死了吗？”贺兰云听到我提汪玉寒，忽然面露怒容，紧盯着我，眼中似有道道利刃，直射出来：“你忘了我，却记得汪玉寒吗？”我见他那样冰冷的脸上忽然现出如此强烈的怒气，吓得一哆嗦，指着桌上的医书说：“我醒来时怀里就有这本医书，你自己看。”他拿起书看到扉页上的题字，嘴角泛出一丝冷笑，把书甩回桌上，说道：“他当然已经死了，要不然药王何必托付个粗笨的武夫接你去药王谷。”我看他议论死亡竟象议论平常小事，而且口中对楚云峰满是不屑，不禁心升厌恶，只盼他快走，忙举起右手：“我发誓，去药王谷救了楚云峰他师兄就回清风山，如若违约，天打五雷轰…”还没说完，贺兰云就打断我：“好，我给你一个月期限，早上我会派人送你。”说完便把那瓶玉肌散扔给我，推门出去，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楚云峰果然到日上三竿才过来找我，一脸的尴尬和困惑。我没说什么，只是收拾起东西催他快走。楚云峰忽然想起件事：“我不是要乔装改扮成个老头吗？”我只是一笑：“不用了，你太年轻，扮老人可能不像，反而若人怀疑。咱们还是扮作兄妹吧。” 楚云峰没有再问，只是拿起包袱和我向楼下走去。我边走边问道：“你可听说过清风派掌门有几个儿女？”楚云峰答道：“听说贺兰展风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贺兰云，武功高强，少年成名，现在已经是清风派的副掌门。那个女儿好像并未习武，从来不在江湖上露面。” 说着话，楚云峰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给你。”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包糖渍的山杏，心中不由得一暖。抬头看时，楚云峰已经下楼去了。
　　走到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赶车的竟然是个女人，看上去四十来岁，非常精明干练。看到我们，便迎上来请我上车。我心想也许是楚云峰定下的马车，转念又想这马车看上去甚是奢华，不象是楚云峰的风格，转头向他望去。他也一脸惊奇，说道：“我昨天是订了辆马车，可却不是这一辆。”那车主躬身一礼：“公子昨天雇的车因事不能来，请用这一辆，价钱不变。”说着就打开车帘请我进去。楚云峰想上前搀扶，却被那妇人不动声色地挡住，说道：“车帐内只载女眷，公子请在前头就座。”我听了一笑，对楚云峰点一点头，便进到车帐里。这马车帐里宽敞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褥子，两侧摆放着柔软的靠垫。帐中一个小桌，上面放着精致的水果点心，更有一个玉制香炉，形如秋蝉，香烟缈缈，熏得帐中香气浓郁。我闻着这熟悉的香气，不禁喃喃说道：“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竟是我的玉蝉香。” 些微记忆的碎片，竟随着这香气渐渐浮现。恍惚中看到小小的我坐在爹的怀中，看娘轻灵的身姿在纷飞的秋叶中舞动，空气中弥漫着玉蝉香的气息。爹风华正茂，通身是读书人的娴雅气质，口中却轻吟出一只铿锵的长歌，为娘奏和。记忆在快乐的童年嘎然而止，后面的岁月还是一片空白。
　　以后的几天一路顺利，清月派果然不再追踪。那赶车人把一切都安排得甚是便利舒适，对我尤其殷勤，时时跟在身边，弄得楚云峰连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都很少。楚云峰再没有阅历也有所察觉，终于在一天吃饭时趁赶车人不在对我说：“这赶车人甚是奇怪，不如我们另雇一辆车。”我对他一笑：“你没觉得有她在，清月派就没再找咱们麻烦吗？要想尽快去救你师兄，我们还是快到药王谷再想法子甩掉她。” 楚云峰听我这样说，忽然紧张起来：“你不怕她截你回清风山吗？”“她要是想绑架我，早有几百次机会了。”楚云峰听我说得有理，便不再多问。只闷闷不乐地低下头。我夹起一块豆腐放在他碗里：“这里别的菜都差强人意，只这个烧豆腐味道还好。”他抬头看我，说：“哪里的菜都没有你做的好吃。”
　　七天之后，路到了尽头，前面又是连绵的群山。那赶车人在这一天趁我们休息时扔下我们的包袱不告而别，不仅赶车的银子，连她先前垫付的茶钱饭钱也一概不曾要。看着那马车绝尘而去的背影，和楚云峰一脸的诧异，我不禁放声大笑。等我笑完，楚云峰也微笑起来：“你终于变回来了。”我问他什么意思，楚云峰踌躇半刻，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语，终于回答：“你的言谈举止，忽然变得象个文雅的小姐。”说完发现我正对他怒目而视，自觉失言，背起包袱快步逃走。我连忙追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