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转身以后》虫鸣

2、II

　　没想到过她会去而复返。
　　背靠着光滑粗壮的香桉树树干，浓密的枝叶遮蔽住了阳光，空气中散发着香桉树叶强烈的柠檬香味道，四周安静得只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参天的古木下掘出一具女尸，绫美认出那正是三天前到坂木家推销保险后就失踪的雅子，她被眼前的事实吓得呆住了，身后的坂木举起了手中的棒球棍——啊！！！”
　　我合上书，回过头看着念了一段后忽然尖叫的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换了一件鹅黄色的连帽运动衫，里面是一件白色的V领针织T恤。听到我的问话，她合上嘴巴，在我旁边坐下来。
　　“呃……我想碰碰运气，也许你还没走。”
　　我有点意外，“找我有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问问你——”她顿了顿说，“那天晚上在酒吧里，跟你一起的那个人不是老师吧？”
　　原来是为这件事，她并没有如我以为的那样把我忘了个彻底。
　　“不是，他是我的同事。”
　　她瞪圆眼睛，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他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知道，你不也骗了他——那只非洲獾猪。”
　　我说出这句话后的几分钟，她便用一种愤然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她伸出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们偷听——”
　　“你可真幼稚。我也不想听，怪只怪你不单跟人炫耀，还说得那么大声。”
　　也许是生气的原因，她的鼻孔微微张开，鼻翼两侧露出几颗淡淡的雀斑，样子很可爱。
　　“总是你们先骗人的！”
　　“我没有骗你，那天晚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管怎么样，你也算同伙。”
　　“即使是这样，你又没有损失，高中生去酒吧打工本来就不对，我总不可能赔给你误工费吧？”
　　她瞪了我很长时间。这期间我一直后悔不该跟一个孩子在口头上较量，真担心她一冲动会扑过来咬我。那天晚上偷到的谈话，足以证明她具有这么强悍的实力。
　　令我意外的是，她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头猛地垂到胸口，看起来有点沮丧。
　　“我在学校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上课时总担心被老师叫出去，责问我那件事。”她语带埋怨，却没听出含有怒气，“这样捱过一天又一天，简直度日如年，每次碰到你，我都想跟你问个清楚，又怕你的朋友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所以，我只敢做出完全不认识你的样子。想起来就让人生气，这样惶惶不安地担忧着自己的学业、前途也许就要毁了，到头来居然只是个无聊的玩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也许周磊那种成人所开的小玩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分量还是太沉重了些。
　　“为什么要去酒吧打工？”
　　她没有回答我，那种沉溺在个人世界里的神情可以理解为她根本没有听见我的问题。
　　“你多大了？”她转过头问我。
　　“24。”
　　“工作多久了？”
　　“刚上班一个月。”
　　我重新翻开书，对于这样的谈话，尤其对象还是个高中生，应该要带着些敷衍的态度才算合适。
　　“成为大人的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很孤独吧？”她说，“即使有个人陪你说话，你也宁愿看着书，摆出一副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跟那些装模作样的大人们还真是差不离。”
　　她的个性还真是尖锐。
　　我不自觉地又把书合上了，并且毫无理由地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为自己辩解，“真正原因是我跟你不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好，只是不要像个大人一样，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她的睫毛轻轻地垂下来，遮住了那一双光彩黯淡的眼睛，姣好的脸上有着难以言说的寂寞。
　　我被她说服了，“为什么想跟我说话？”
　　“因为没有合适的人，而且——”她说着指了指我的书，“你也不像个大人，大人没有时间，也没有闲情逸致来看侦探小说。”
　　“你区分大人和孩子的根据很占不住脚。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只身去了伦敦，16岁生日是在飞机上过的，从那时候起，我就像个大人似地独自生活。”
　　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跟她讲这些，可能是她故作成熟的样子让我很不服气。
　　“是吗？难怪我愿意跟你聊这么久的。”她像是自言自语，说得很小声。
　　“嗯？”我不大明白。
　　“没什么，”她从草地上爬起来，转过身走进林子里，然后又回过头来，“我们或许有些相似的地方，也许你还是一个最能理解我的人，但是，我们恐怕永远也没机会相互了解。”
　　“你常跟人说这种不清不楚的话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解释，“我先回去了，你接着看书吧。”
　　这是第四次看着她的背影从我眼前消失，她的身上再没有了企鹅那种笨拙可爱的感觉，表情和背影都跟个大人一样，充满了忧伤和寂寞，然而，本质上却只是个对大人充满了逆反心理的孩子。

　　这个离我家不远不近的城市里，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同事兼邻居周磊，可我们的性格志趣却南辕北辙。
　　周磊有着令我叹服的精力，一方面在公司里哄得那些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姑娘见到他就脸红耳赤，一方面又利用闲暇时间泡吧，扩张猎艳范围。
　　经验告诉我，这样的人很擅长制造麻烦，明智的作法是跟他适当保持距离。
　　门外第二次响起了周磊的声音：“肖越，别故意不出声儿，整个下午我没听到你这边响起关门的声音，你肯定在里面。”
　　我拿走额头上的冰袋，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了门。
　　“原来是病了啊。”他一进来就坐在书桌上，我看到刚买的新书压在他的屁股下面，本想躺回床上，不得不又推了把椅子到他面前。
　　他从书桌上下来，拉开窗帘，阴暗的房间突然透进来强光，我的眼睛被刺痛得险些流出泪来，发烧的身体仿佛一下子变得更加虚弱了。
　　我对他这种在别人家里却不尊重个人习惯的行为感到不满，然而在背光里的他对我露出全无城府的笑容遏制住了我的脾气。
　　“白夜行——”他拿起那本书，念着书名，视线又落到小书架上，“全是侦探小说，说实在的，你平时总是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性格内向又沉默寡言，真像小说中那些把尸体做成标本藏在衣柜里，偶尔拿出来偷偷欣赏的变态杀人狂。”说着，他自己打了个寒噤，还煞有介事地伸长脖子嗅了嗅，仿佛我的衣柜里正在漫出尸体腐烂的臭味。
　　“你今天怎么不去图书馆？”我实在是很想让他滚，给我一个清静的空间养病，“那里应该有不少高中大学的女学生在那里打发周末。”
　　“你真是缺乏经验，漂亮的女学生周末有忙不过来的约会，哪会去图书馆。”
　　周磊的话是事实。他见到漂亮女性，身体里分泌的雄性激素能刺激他的智商成倍增长，使存留于眼睛的表面影印一下子就被传输到脑子里，说得白话一点，漂亮女人能让他瞬间从一个智能低下的人成为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而我恰恰相反，如果不是某个女人跟我接触，即使是明星也无法让我记住她们的特征。因此，即使我希望拥有一个能满足我虚荣心的漂亮女人当情人，因为这方面的缺失，也错失了不少机会。
　　“说到漂亮的女学生——”周磊把椅子拖到床边，一脸神秘的样子，“我今天碰到那个高中女生了，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高中女生？”他陡然提起小企鹅让我有些意外。
　　他大概以为我忘记了，又兴趣盎然地说：“就是酒吧里的那个高中女生，你猜我在哪里碰到她的？”
　　“哪里？”
　　“肯德基，她在那里面打工，我一进去就看到她了，她点餐的那个柜台前排了不少人，我还是排到了那后面。你记得她的皮肤粉嫩又光滑吧，穿上那套制服，水嫩得像只水蜜桃，太诱人了。”
　　他在这方面果然是天赋禀异。
　　“她在那里打工？”我问。小企鹅就那么缺钱么？
　　“也许是周末去做小时工吧。”周磊说，“我觉得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我那天是骗她的。”
　　我装作不知，“怎么了？”
　　“找给我零钱时，她小声骂我是‘恶心的大骗子！”然后把餐盘重重地攘给我，却带着满脸笑容地说：‘祝您用餐愉快！’哼！小小年纪就那么阴险狡猾。”
　　我想到小企鹅笑容满面、心里却在诅咒周磊最好噎死的可能时，不禁笑了出来。
　　“那女孩儿还真是可爱。”周磊又补上一句。
　　我无言，这世上的确有那种为了美丽的事物而甘愿遭受侮辱践踏的人。
　　周磊沉醉完毕，脸上终于换上了对我关切的神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的感冒。”
　　“早上，醒来后就觉得浑身酸痛无力。”
　　“有药吗？没有我就当回活雷锋，去给你买。”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
　　我骗他的，感冒这种小病我向来不吃药，挺过去几天就好了，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他快点离开。
　　“那你好好休息吧，要是不行了或是想吃什么就叫我，今天我不打算出去了。”
　　我听到他朝门边走的脚步声，门关上了，屋里回复了如初的安静。我下床把窗帘拉上，挡住外面的强光，又躺回床上，盖好被子。
　　尽管盖了一床很厚的棉被，又把冬天的大衣覆在了被子上面，却没有酣畅淋漓地出一身汗。我睡着了，梦到了小学同桌，奇怪的是，当同桌转过头时，竟然是小企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