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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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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她?
许多人看她的眼光不啻于看到一只南极企鹅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而她那种遮遮掩掩、企图混淆人们视线的行为也一样地笨拙可爱。
然而并非她的身材也如企鹅。
事实上,她大约有一七零,身高腿长,发育期刚过,身体微微有些发胖。
只是在这种地方,她的格格不入太过显眼。
周磊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小声说:“肖越,这是个高中生。”
“真的?”虽然我心里有数,也还是把面前这个抱着托盘,笑容虚假又勉强的小姑娘多看了一眼,故作出惊讶的表情。
她的表现真生涩。
“不信?你看着啊,别眨眼!”
周磊说完从沙发上起身,一八零的身高像是拔地而起,长长的手臂一伸,就将那位姑娘拉到了身前。
她的后背贴上了墙,退无可退,周磊才把双手撑到墙上,将可怜的小猎物严实地卡在中间,然后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她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手无力地垂下,空托盘顺势滑落到地上。
我换了个位置,角度刚好把他们完全纳入视线内。周磊的浓眉倒竖,那种严厉的表情虽然是装出来的,仍然吓得小姑娘的身体瑟瑟发抖。
“你坐下来。”周磊指着沙发说。
她没敢违抗,老实地坐到我对面,抱成一团。老实说,我心里很纳闷周磊是怎么让一个敢在这种地方上班的高中女生言听计从的。
“求求您,老师——”她的眼泪流下来,哭着说。
老师?!我侧头讶异地看了周磊一眼。他对我眨了眨眼,又换上那副严厉的表情,“老实回答我,一个上高中的学生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了。
“我是顶替姐姐来上班的,只有今天一个晚上。”她抽抽嗒嗒地说,“姐姐感冒得很严重,如果请假,老板就会开除她请别的人。她要供我上学,还要养一个孩子,没了工作我们就完了。”
我和周磊交换了一个眼色:玩笑该到此为止,再继续下去就过份了。
周磊清了清嗓子,仍装模作样地扮出一个严师的样子,“是这个原因,那我就暂时不告诉校长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我知道了。”她低着头,小声应道。
“那你先去做事吧,下班赶紧回家。”
得到赦令,小姑娘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捡起托盘,哧溜逃开了。
我望着她微胖的背影,问周磊:“一开始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要报告她们校长。”
“你怎么知道她是哪所学校的?”
周磊把刚端起的酒杯放下,侧过身来面对着我,“你对她真的没有一点印象?”
我徒劳地想了一下,摇摇头。
“她住在我们宿舍附近的小区里,我经常看到她,穿着师大附中的校服,所以,我就骗她说是刚分到她们学校的老师。啧啧——”周磊咂了两下嘴,把杯里的酒喝尽,“可惜了,看那脸蛋就知道以后会出落成一个美人,要是年纪再大点,我直接收了当女朋友,她们一家也用不着这么辛苦。”
又开始吹嘘了,我心里想。一个跟我同期进公司的新职员,每个月的薪水还不够他频繁泡吧的费用,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吹嘘自己可以减轻一个家庭的负担。
直到我们离开,没有再看到那个高中女生出现过,大概是被周磊恐吓一顿后就匆匆逃回家了。周磊白耗了一个晚上,没有如期邂逅一两个身材凸凹有致的美女。离开前,他满脸沮丧地买了单,搭着我的肩,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吧。
两分钟后又见到了她。
我们刚走出一楼大厅,周磊就扶着喷水池旁边的一个垃圾筒吐了起来。没有什么伤心事,居然也能把自己灌到吐。他还真是很喜欢享受这种纵情酒色的生活。
我站在他身后,望着喷水池里喷出的色彩斑澜的水帘,隔着那水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微胖的身影——是那只小企鹅!
她换回了便服,面对着一个穿酒吧工作服的高挑女人。
“没事吧?”那个女人问。
她摇了摇头,“没事,我随便编两句谎他就相信了,真蠢!虽是如此,我明天还是不能来了。”
“昨天我就劝过你了,你来这种地方上班要冒很大的风险。”女人说,“那个老师怎么样?我很担心他会告诉学校,然后处罚你。”
“不要紧的,明天以后我就可以不认账了,再说,一个新来的老师混酒吧这种地方,说出去怎么也很丢脸吧?”
“新来的老师?像什么样子?是不是年轻帅气的那种?”女人打趣地说。
“才不是,头小嘴尖,四肢发达,像非洲獾猪。”
“哈哈——是嘛?”
非洲獾猪?!我不禁回头看看周磊,他似乎已经把肚子里多余的东西呕吐完了,愣愣地望着那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表情很受打击。
“小夏,你为什么那么讨厌老师?”女人笑够了以后,挽着她的手往出口方向走去。
“我讨厌只懂得用权力或金钱来让别人听从命令的大人!”
“啧啧——小夏,你说话很像文艺青年哦。”
“是吧?那换种说法——我讨厌动物,尤其是狮子、大猩猩、狐狸、狗……还有非洲獾猪!”
那两个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放肆的笑声飘缈地回荡着。
周磊张大了嘴,眼睛直楞楞地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她是生活在动物园里还是怎么着?”
我很艰难地才忍住了笑,用手背拍了两下他的胸口:“走吧,非洲獾猪!”
那晚见过她以后,便经常宿舍附近看到她,如周磊所说的,她穿着师大附中的校服,经常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不清楚她是否还记得我,每次相遇,她的目光与我对上,没有停留一秒就调开了,仿佛我只是个从未见过的路人。
也许她忘了吧,毕竟她该记得的人是周磊,我可没对她做什么过份的事。
第一次与她交谈,是一星期过后,在宿舍附近的公园里。
宿舍是公司提供的,一间仅供栖身的单身公寓。当初接受的原因不完全是从经济上考量,还因为宿舍楼的周边是一个很成熟的居民区,充满了生活气息。
我喜欢宿舍前那条榕树成荫的马路,和挨次排列在路边的超市、商店、乐器行、饭馆。路的尽头是公园的后门,有条小径可以通过树木茂盛的森林,到达河边。
冬季来临前,小径上铺满了潮湿的枯叶,森林里的空气带着清新的雨水味道。一排叶子狭长的香桉树生长在岸边,平时少有人来。对我这种性格沉闷的人而言,周末除了打打网球以外,就是看书了。
我常在天气晴朗的周末带着一本书去那里打发整个下午。
看了将近一个钟头的书,她从我后面的小径走来,经过我身旁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朝我看一眼,径直走到河边。
这天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色绒线衫,浅蓝色牛仔裤紧紧裹覆在长而匀实的腿上。白天在阳光下看她,垂直的长发披在肩上,我想起她圆润的脸型和饱满秀丽的五官,也许剪短发更可爱。
我把书放在膝盖上,昂起了头,以便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视野内。
她静静望着河面,像在很认真地寻找什么的样子,我很想知道她能从这条清澈无鱼的河里找到什么。
过去了几分钟,她仍旧在四处张望,不时将垂落在脸侧的发绺拨到耳后,当她的脸转向我这边时,我看到她轻蹙着眉,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没有新的动静,我也等得兴味索然,又重新拿起书,也就在这时,我听到“卟嗵”一声,然后是一声不高不低的叫唤。我抬起头,她站在河水中,膝盖被淹了。
我小跑过去。她浑身湿漉漉的,湿透的毛衣紧裹着上身,发育良好的胸部浑圆地突出来,随即一双手便挡在胸前,遮住了我居心叵测的视线。
我往上看,她的头发滴着水,牙齿冻得打颤。
“你没事吧?”我问。
她摇了摇头,表情随后又怔了一下,仿佛对我的出现感到惊讶。
这说明我被她忽略得很彻底。
我对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把手伸过来,要放进我的手心里时,她又缩了回去。
她的视线在河面睃巡了一遍,往前迈一步,弯下身摘起一串藻红的、像狐狸尾巴一样的水草,然后,她才又握住我的手,在我的帮助下回到岸上。
“谢谢!”她冷得连声音也在哆嗦,然而音色仍然是清脆悦耳的。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我问。
“嗯?——你问这个,这是红狐尾藻,很难找到的。”她声音不稳地解释,“一种淡水藻类植物,传说找到它后用水养一百天,你就可以向它许愿,祈求幸福!”
我的年龄和经历不再使我相信许愿这类浪漫过剩的传说,便以平淡的口吻说:“这个可信吗?”
她把水草塞到我手里,“帮我拿一下,谢谢!”接着,她用手拧着头发上的水,“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信,今天下课后从同学那里听来的,他们都知道我在收集跟幸运、幸福有关的东西,所以如果有听到、或是从书上看到这类的传说就会来告诉我。”
“你收集了多少?”
“从去年开始,我找到了四叶草,铃兰、叠了纸鹤、幸运星……甚至连鸡血也收集过,冻在冰箱里,不过,才放了一个星期就被家里人扔了。”
“鸡血有什么喻义?”我有些目瞪口呆。
“古人在庆典时祭祀所用的都是鸡血,那也是可以祈福的。”
“这也是你同学告诉你的?”
“嗯。”
我看了一眼手上沾着淤泥的水藻,直觉这个行为怪异的女孩儿大概被同学的耍了,她的那些同学利用她对幸福的执着与渴求,把这样的恶作剧玩得要多尽兴有多尽兴。
“你要那么多幸福干什么?”
“我要收集双倍,因为我还必须为另一个人收集。”她已经拧干了头发上的水,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拿回水藻,微笑地说,“今天谢谢你,我先回去了。”
我想看着她的背影,逐渐陷入一种迷惑不解的思绪中,几次见面,她给我的印象越来越费解——一只生活在动物园里并有早恋倾向的企鹅!
难道我也开始精神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