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转身以后》虫鸣

18、II

　　我穿好衣服到客厅，她正倚在书桌边望着窗外发呆，见我出来，便问：“刚刚是梦魇吗？”

　　“嗯。”我倒了杯水，在沙发上坐下，“你知道梦魇这回事？”

　　“很熟悉，有阵子常这样，很担心哪天就醒不过来。”

　　“忧惧过度了，梦魇几乎人人都会经历。”

　　“搬离这里差不多一年了。”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摸着书桌的边沿说。主持人应该都具有转话题的天份，她接着道：“初来上海就跟舅舅住在这里，我睡卧室，他在客厅搭了张小床睡。没一年我就去了北方读大学，离开了这里。他也有钱了，等我回来，他已经换了套很大很新的房子。可我还是很怀念这里的生活，赚了钱之后把这里重新修装，每一件家具都是自己亲自买回来的，舅舅却认为这间房子对我一点价值都没有。”

　　她的神情有些怅然。

　　“他只是希望你生活得更好而已。”

　　“我知道。”她转过头，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所以，这间房子暂时就给你住了。”

　　“别用施恩的口气，我并不欠你的。”我说。

　　“是我欠你的，”她低声说，“那时候是我做错了事。”

　　“我问你，上次在你舅舅家，你一早就认出我了是不是？”

　　她点头，“总是件很不光彩的事，遇到你就心虚害怕了。”

　　“你也没想到还能遇到我，对吧？”

　　“不是，我想等有时间了还是会去找你，把钱还给你。”

　　我为她这句话大感宽慰。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沓百元钞递给我，“从那天见到你开始，我就一直带着现金。”

　　我接过钱，抽走三十张后把剩余的钱还给她，“现在开始，我们两不相欠了。”

　　“可是利息——”她神色迟疑地拿回钱。

　　“改掉你这种拿钱砸人的坏习惯，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过去的生活经历从而体谅你！”

　　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她的死穴，果然如我所料的，她很害怕有人知道她的那段过去。

　　她双目张惶地望着我，“你怎知我过去的生活？”

　　“我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否则怎会轻易地原谅你，三千块那时也是我大半个月的薪水。”说到这里，我不禁发笑，“我们之间的纠葛还真不是一般的复杂，想来想去，根源是我的同事招惹你，可为什么你偏偏要来找我算帐？”

　　“我也不知道。”她的神色略微轻松。

　　“后来你回去看过你的姑妈么？”我问。

　　“为什么要回去看她？”她说，“没有人比她心肠更坏，爸妈死的时候她说舅舅想带我到上海，榨干爸爸留给我的遗产和保险金，长大之后再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子，赚取一笔聘金，这些事她自己全做了，只是最后一条我不可能依她。”

　　“她后悔了，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过得很惨，你的表哥坐牢了，判了十五年，她孤苦伶仃的，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做几份工。”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她虽然语气很硬，神情却有些松动。我意识到告诉她这些很残忍，她也只是有了些钱，而钱并不能弥补她过去所受的伤害，毕竟父母双亡后，她曾那么相信自己的姑妈会再给她一个同样温暖的家。

　　怨恨总比原谅做起来容易。

　　“你现在过得幸福吗？”我问。

　　她想了想，“我不知道。”

　　“这样吧，等你真正感到自己很幸福时，就原谅你姑妈吧！”

　　她抬起头，眼神迷茫得像个孩子。

　　“人在真正幸福时是不会怨恨任何人的。”我补充。

　　她兀自沉思了一会儿后问，“姑妈还跟你说了些什么事？关于我的。”

　　“全部。她允许我拿走了你的日记。”我不愿意自己卑鄙到对她隐瞒这件事。

　　“什么？！”她睁圆眼睛，仿佛是刚被雷击过了，头发直竖，脸色发紫。

　　我把那天的经过说了一遍，并向她道歉。

　　“天啊！”她捂着脸大叫，“为什么没来道闪电霹了你？”

　　真恶毒！我暗想，心里却挺高兴，这样的反应好过闷在心里恨我，或者恼羞到无从面对。

　　她激动一阵后，忽然沉静下来，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会保密吧？”

　　“开个记者招待会怎么样？”我笑着说。

　　“杀千刀的！”

　　她又捂住脸开始在房子里乱跳乱蹿。

　　“我要舅舅去研制毒药。”

　　“拿到许可证了还请关照我的业务。”

　　“会的，保证把你关照得七窍流血！”

　　“死而无憾！”

　　我们合解了。

　　我向她发誓不会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现在她安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翻着桌上的那些文件，然而她并没有看，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为此，尽管是些保密文件，我也没有阻止她。

　　安静着的她脸上总是略带点忧郁和迷茫，我忽然怀念起刚刚那个被我激得又蹦又跳、目露凶光的小女孩儿来，一如六年前的她，现在她陌生如路人，与六年前的她不是同一个人。

　　我没有打扰她，横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夜很静，只听见文件一页一页被来回翻动的声音，她隔一会儿会在屋子里走动几下，坐回去继续翻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