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云飞》狷狂

2、失宠的少年

　　葬礼很盛大，几乎所有的死者的家属都到了，大家都是哭哭涕涕。即使是小孩子，略通人事的也知道悲伤流泪，毕竟他们中许多的父亲或者兄长就在这即将封埋的坑穴中。
　　突然听见两个孩子在说话。
　　一个小女孩一边抽泣一边说：“你就一点都不伤心吗，一滴眼泪都不流！”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一个轻轻的男孩的声音：“我哭不出来。”
　　首苍听见这个声音，不由得生出强烈的欲望想看一看这个男孩，可是他正在进行着庄严的仪式，是绝不可以打断的。
　　“怎么会？”女孩不相信道，似在指责他。
　　“死了三百一十七个人，其中三百个都是奴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伤心的。”男孩道，声音有一点嘶哑。
　　首苍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心中却是大大皱了皱了眉，八成是个贵族子弟。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女孩子怒道：“因加，你——”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定是气得不行了。
　　因加？因家的孩子，他想起来了，城主因戈的第二子，他曾经在因戈的住所看见过，一个清秀的男孩子，与几个兄弟不同，身量略有些纤瘦，不喜欢说话，但是非常好动，他十次去见因戈，他都不在家，差不多只能见到他两次。
　　他的仪式完毕后，因戈走了上来。开始对着下面的人群讲话，不能否认，因戈是个很好演说家，几句话声势激昂，振奋人心，把下面的人群一下子搅热，大家都对那巴人的恨意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嗜血啖肉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怨愤和狂怒。
　　等到仪式完全结束了，大家都离开了。他正也准备离去，去看见两个男孩子正站在那刚刚封好的墓穴中。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道：“少爷，麻圯太不象话了。竟然对您动手。”
　　另一略小一点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道：“她打了我，反而舒服一点。”
　　“什么？”年长的男孩惊道，一脸茫然。
　　小男孩上前抚摩着那没有刻字的墓碑，里面埋的是战死的三百个奴隶。奴隶一般来说是没有名字的，一般所谓的名字，只不过是主人们为了方便区分，随口给取的，死了以后还是会换给主人，给下一个奴隶使用。所以死后墓碑上也是不会有名字篆刻上去。其余的人因为身份不同，却是没有一同埋在这里。
　　“死了三百个奴隶，不过是消失了三百个没有名字的人。用得着这样隆重的排场吗？哪天若是我死了，陪葬的只怕都不只这个数目。父亲演了一场好戏，大家的仇恨便都转到了巴人的头上，好象已经没有人记得当初发动战争的只是父亲为了想向王证明自己在蜀地的势力多么强硬。谁依然不会去想，下一场战争，即使胜利了，死去的依旧是死去了，活着的准备继续死去。唯一不同的是，我父亲的金杖上会添上一只鸟，或者一条鱼了吧。”那男孩的声音很平静，然而，首苍却感觉一股莫大的悲伤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那种难以言喻的忧郁和不能诉说的极度愧疚——因家二子有因家二子的立场：他确实有哭不出来的理由。只是这样深沉的情绪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对他来说未免太早，恐不是什么幸事。
　　“啪——”一个极响亮的耳光响了起来。
　　首苍心中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此刻坟墓前又多出来了几个人，正是因戈，长子因炎，三子因果，四子因莲以及他们的随侍。只见因戈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的儿子，眼中神色一股黑色的杀气飞快的闪过。此刻被打摔倒在地上的男孩显然是没有发现，只是惶恐的爬起来，慌忙跪在父亲脚边——到底还是个孩子。首苍叹息道，不论心里怎么厌恶，对父亲的敬畏却是天生的。
　　因戈此刻是愤怒异常，同时也是恐慌异常。因加虽然才十一岁，可是论心智，普通大他十岁的人，未必都及得上他。聪明是好事，可是这个孩子的心，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懂呢？
　　因加从小冰雪聪明，好奇心强，又爱粘人，撒起娇来，自己和他母亲都招架不住，可以说是自己最贴心得意的一个儿子，连后来出生的三子四子都赶不上。也因为如此，尽管不是长子，因加在因家的关注是最多的，宠爱的也是最旺的。也许就是这样一个环境，人人都对他好，让他不知道人心的险恶和阴暗，也只知道一味的对别人好。若只是对家人也就算了。可是，叫他尤为看不惯的是，因加对他的那些奴隶的作为，完全失去了一个贵族的威严和自尊。弄得别人都背地里嘲笑他：懦弱，白痴，低贱到竟然与奴隶为伍。自己也是尴尬无比。
　　因加手上用过的奴隶不仅在因家，在同龄贵族中也是最少的。一个普通贵族一年中死上个十几个或者几十个奴隶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因加手上经过的奴隶，都是被抽调去打仗时死掉的。从小到现在，他身边的奴仆也有上百人之多，这么多人，自他开始识字后，竟然一个一个的取名字，上百个名字，居然没有一个重复的。死去的那些，名字也不再用。如果不是自己强压着不许，他就要在那些死奴的墓上立碑刻名了。总之，因家的二子没有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出名，却是因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古怪之举成为了众人的谈资。
　　本来他还很头疼，如何跳过长子来立这孩子为自己的继承人。可是后来他渐渐发现这个孩子离他的期望越来越远了，不得以，他只有将注意力又转回因炎。只是心里总还是希望因加能有一天长大了，想通了。可昨天，他听几个儿子说，因加公开宣称自己对奴隶的管制太苛酷了。本来不信，今天却是亲眼见到，还听到了。
　　“给我回家去！十天不准你出门！”因戈怒道，抚袖而去。三个儿子彼此看了一眼，神色讥肖的看地上的男孩一眼，也随因戈离开了，。
　　“是的。父亲。”那男孩胆怯地说，一直伏着，直到自己父亲已经走到看不见了才起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跳窗而入。坐在地上的因加看也不看，道：“我家没有大门吗？为什么总要从窗户进来？”
　　白犁笑嘻嘻道：“你还说我。都不是因为你在关禁闭，否则我又何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几个兄弟——”看见因加的眉头一皱，忙道：“吃了东西没有，你看我带什么来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打开，却是几枚普普通通的白果。
　　因加并不生气，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谢谢你。”他知道白犁是在为他着想。父亲想处罚他，将他关了几天。一连几天每天只有人送来一点清水和粗面糊。是父亲要奴仆们这样做的，亦或是他那些手足情深的兄弟们的杰作，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或者——是逃避想这些事情。
　　如果什么时候——哥哥弟弟们倒是每天都来看他，投向他的目光也是笑盈盈的，仿佛这是令人很开心的事情——被父亲发现，他关禁闭还在大鱼大肉的，房间里残留的食物的气味就可以让他再吃上一巴掌了。
　　白犁本是厚面皮的人，什么人骂都能嬉皮笑脸，处之泰然。惟独因加一对他说“谢谢”，他就浑身不自在。此刻又是挠头搔首，目光乱窜，脸上红红的，口中却说：“早就和你说过了，你的那些个古怪的想法不要乱说，这不，又找些眼子上身。平常没有什么都能给你弄出个不是来，眼下逮着了，还能让你安生——”
　　因加本已经开始吃果子。听白犁这样说，只觉胸中一阵纠结烦闷，几乎咽不下去。偏偏这家伙又是个没大脑的，自顾自道：“西王也想来。可惜他的功夫不如我，只能站在墙外面干望着。”说到这里眼中出现幸灾乐祸的神情，但立刻又正色道：“西王说了，你是个贪图安逸，讨厌冲突的性子，不到无路可走，绝不会想起去争取什么。可是等到那个时候，你可能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他小心的看了一眼因加，见他少见的没有说什么，便大胆道：“因加，我和西王都已经定了主意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两个人一定回全力的帮助你，辅佐你。因城，只要你想要——西王说，惟有这一点，我们帮不了你。”
　　白犁的话说得很不利索，可是意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作为因城的两大贵族，白家和西家，若是得到他们的认可与支持，那就至少拥有了与父亲分庭对抗的力量。
　　白犁与西王是这两族早已认定的家主继承人。
　　因加何尝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尴尬与危险。可是他可以吗，他真的可以对自己的兄长，自己的手足无情的耍着阴谋与手段吗？可以互相猜忌践踏，可以彼此残杀迫害，可以视亲人如仇敌，兄弟如豺狼的痛下毒手……直到自己登上城主之位。
　　包括自己两个虎视眈眈的弟弟，只有十岁就已经开始培养自己的死士，拉拢因城中大大小小的力量。
　　自己从小得父亲的喜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得到了两大贵族家族的认可。尽管自己已经不得父亲宠也有两三年，这两个家族却是没有更改自己意愿。没有反对白犁和西王来找他，就可以看出他们的态度。
　　还是奋起争夺，
　　继续沉默下去？
　　他如果沉默，他也可以忍受随之而来的失去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先发到这里，将保持两天一更，或者一天半更。顺着《华衣》看来的亲，暂时忍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