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风，满河星》夭零

6、露营·星星烟花

　　深冬，阳光甚好，气温却不太友好，无风无雨冷得干脆利落。
　　傍晚的城市缓缓陷入冬夜的昏暗，海波披着最后一抹余晖，抬头见月。
　　小麦岛，银辉洒在地势陡高的山丘上，又驻脚在渐渐平坦的半坡草地，沿着细腻的白沙滩和温柔的海岸线，一泻千里。
　　宁歆和朋友们常到这儿露营，这次是一早便约好，来看流星雨。二人到的时候，小五叔和梁大哥在半坡搭帐篷，李惟肖摆弄着烧烤架，两个女孩坐在桌前准备食材。
　　“大星，你们怎么才来啊！再晚一分钟，肉都要烤焦了！”李惟肖举着火钳张牙舞爪地吼着。
　　“说了别叫我‘大星’……”宁歆白了他一眼。指着高延之手里的盒子，“鬼叫什么。带了纸包鱼，蒜香。”瞬间收获了李惟肖满意的眼神。
　　宁歆往烤架上看去。啧啧，怪不得一脸晦气呢，感情是火生不起来了。
　　梁现接过纸包鱼，一旁坐着的李惟妙丢了一块洋葱在双胞胎弟弟身上，一脸嫌弃地说：“半小时了，火苗都没见着……快，换个颜值高的去搞。”
　　宁歆笑着坐下来帮忙，没一会儿，又听见李惟肖在哀嚎。回头一看，烧烤架上火势正旺，高延之站在旁边一派轻松泰然。可怜李惟肖被无情的现实重重碾压，只能暗自恼火，恶狠狠地给烤肉刷油。
　　“菲儿呢？”宁歆抬头问。李惟妙摇摇头，一脸八卦地说，“路上了，被某个锲而不舍的追求者耽误了时间……”三个女孩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不远处车灯闪烁，梁现笑道：“瞧，曹操来了。”
　　菲儿拎着一个蛋糕脚下摇曳生风，见她们疑惑，娇俏一笑，“别人送的，不要白不要。”宁歆揶揄她，“谭少怎么没跟来？”菲儿杏眼一瞪，佯怒去揉她的脸。
　　宁长明和梁师成搭完帐篷，正走过来，宁歆急忙唤道：“小五叔救我！”
　　宁长明按着菲儿好好坐下，拍着她的背道：“总欺负你姐姐，目无尊长。”
　　菲儿嘴上从不肯吃亏，“一把年纪撺掇我们来露营，为老不尊。”
　　宁长明被噎住，无奈地看向宁歆。哪能让自家的宝藏小五叔受委屈，宁歆冷哼一声，“也是，得向四叔报备一声，告诉他我们大冷天儿在海边露营呢。”
　　“姐，我错了”，菲儿被戳中软肋，立时投降。亲昵地黏在宁歆身边，捡她切好的水果吃。小五叔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柴，把还没烤的的串儿端去给李惟肖。梁大哥坐在菲儿旁边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在火炉上架起烤盘，把纸包鱼放进去加热。梁现注意到哥哥的痴相，暗暗摇头。
　　“齐活！”大家围坐一团，拥着火炉，笑意通红。
　　高延之举着啤酒示意，“祝贺小五叔荣升教授！”他们一人一句，夸得宁教授倒有些不好意思，“惭愧，惭愧……”没防备，被灌了两三瓶酒下去，直呼“尔等狡诈”。梁家兄妹都是个温厚寡言的脾性，双胞胎却是一样十二分的活泼，菲儿和高延之素来善谈。倒是宁歆，今天格外安静。
　　嬉嬉闹闹，酒肉餍足，桌上已是杯盘残余。李惟肖酒量太差，被冷风一击，眼瞧着就要站不稳。
　　“我车上有几箱大嗞花，要不要……”菲儿话音还没落地，双胞胎就难得意见一致地拍手称好。几个人兴致冲冲地搬到沙滩上，换着花样儿摆弄着。
　　宁歆借口酒劲儿上头，躲懒窝到帐篷里去了。
　　高延之拿着一个热水袋进来，看见宁歆手里的啤酒瓶，捏着腔调道：“呦，不是有人头疼吗？”宁歆咧嘴一笑，接过热水袋塞到毯子里，把手边另一罐啤酒扔给他。
　　“说说，你这副兴致缺缺、心事重重，所为那般？”
　　宁歆苦笑，“很明显嘛？”
　　高延之敲了敲她的头，“不明显。从小到大你那点心思，什么时候能瞒过我了？”宁歆朝他撅了噘嘴，高延之心疼地看着她，“因为拉城的事吧。电话里也没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了？”
　　宁歆狠狠灌下一口，生动细致地讲述了那晚的来龙去脉，期间，高延之的表情可谓十分之精彩。看他一副吃下大瓜消化不良的样子，宁歆欲哭无泪： “怎么办，刚才讲完，更觉得自己愚蠢了。”
　　“哎，谁让你是‘Superwoman星Justice-angel’……”
　　宁歆一脸哀怨地瞪着他，高延之举双手告饶，一本正经地说，“凡事皆有两面。你想啊，这好歹算是报了当年被甩之恨……”话还未落，腿上就挨了一脚，“你才被甩呢！”高延之眼神一黯，自嘲地道：“我是被甩了啊。”
　　宁歆举起手边的啤酒，“少在这儿装可怜。”啤酒罐撞在一起，宁歆感受着手中啤酒晃动的频率，一如眼前的海波，前前后后，一下一下，无关痛痒。
　　海面上，一束一束烟火如花般绚烂绽放，冷寂的夜空中更显艳色。“哥，你还记得伯恩斯的沙滩烟火吗……”

　　2016年盛夏，英国，伯恩斯。
　　“Joey，是Nancy把你绑来的吧？你这个长在房间里的人。”Mia躺在沙滩椅上，笑问一直沉默的纪易。纪易似笑非笑地看向海面，没有说话。
　　宁歆啜着果汁，笑吟吟道，“才不是。”高延之看她那副得意的样子，眯起眼直摇头。“可怜的Matthew，你的妹妹，心已经在别人身上了。”Mia夸张地牵手安慰他。
　　“Mia……”宁歆一时羞赧，眼神似不经意地撇向一边，恰好撞见纪易唇边牵起的一点笑意。
　　傍晚，被Mia逼着玩了许多水上项目的宁歆，终于逃出魔爪，和纪易并肩在码头上散步。
　　放慢了步伐，纪易转头问她，“累吗？”宁歆摇摇头。
　　想了想又问，“饿吗？”宁歆还是摇摇头，低头盯着他的脚印看。
　　纪易指着前边的长椅，“那……去坐会儿？”宁歆抬头，一脸揶揄，“难得纪少爷也会没话找话，不应该沉默是金吗？”纪易眉梢一扬，抬手作势要敲她额头，宁歆笑着避开。
　　夕阳一到了海边就变得格外长，带着依恋一般，金黄的余韵荡漾在波涛里，连绵地晕开去。两个人静静地坐在落晖中，身上被映照得波光粼粼，如同时间流淌过的印记。
　　“有件事，想问你。”
　　“你问。”宁歆笑着看了他一眼。
　　“你和Matthew为什么不同姓？”话问出口便有些后悔，目光在她眉宇间徘徊，语气里加了一点不确定，“冒犯的话，可以不说。”
　　弯腰抓了一把白沙在，看着细细地颗粒从指间落下，宁歆缓缓开口，“我小时候在密城长大，十三岁，爸爸去世了。后来搬去岛城，妈妈跟表叔结了婚，高延之成了哥哥。”说着，歪着头问他：“表叔变继父，是不是有点奇怪。”
　　纪易没回答，却看得懂她眼底笑意之下的介怀，捉过她的手，低头帮她捡去粘在掌心的沙粒。
　　宁歆被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到，一动不动。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掌心湿润但很有力，睫毛这样看着居然有些卷翘，鼻子原来这样挺拔……在宁歆看得出神时，纪易放开了她的手，嘴角带着柔和的弧度，“你很幸运，你哥哥很关心你。”
　　宁歆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好像这样能够多保留一点掌心的余温。“我俩比亲兄妹还亲，神奇的缘分。”宁歆笑眼弯弯地说。
　　“礼尚往来，也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讨厌煎蛋？”
　　纪易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不再看她，望向海面的沉默让宁歆有些不安。有些局促，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眼前渐渐冰冻的水面。
　　“回去吧。”
　　宁歆敛了神色，点点头，“嗯，他们在餐厅。”
　　一路悄然无话，仿佛不久前同自己谈笑的那个纪易，是宁歆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有点委屈，又有些气恼，暗暗骂他，“反复无常的大铁门！”
　　隔着餐厅落地窗，Mia朝二人挥手，宁歆笑着回应。快进餐厅的时候，纪易忽然拉住她，“刚才的问题，我是没想好怎么说。”宁歆“哦”了一声，脸色淡淡的，眼中的雾气却已散去。
　　没等二人坐下，Mia就一脸不可名状地对高延之说，“瞧，有事情发生哦。”看到纪易笑着摇头，Mia惊呼：“Joey，你今天一直在笑。”
　　纪易帮宁歆拉开椅子，边整理餐巾边云淡风轻地说，“有吗？大概是天气太好了。”宁歆闻言，偷笑着把脸埋在盘子里。
　　夏天带着躁动的节奏把夜幕拉下，伯恩斯的沙滩焰火果然名不虚传，此起彼伏的烟花照亮了整片海岸，亮如白昼，璀璨更甚。
　　Mia伸长了脖子探寻，“Matthew，我的烟花在哪儿？”高延之牵着她，一脸讳莫如深，“闭上眼睛，倒数五秒。”
　　果然，Mia睁眼的瞬间，海面上绽放了一束形如“MIA”的烟花，连宁歆都觉得时间卡得惊奇。
　　“Nancy！”Mia指着夜空中硕大的星星烟花，惊呼，“星星，是你！”
　　宁歆顺着她的手指，望向那朵红蓝交织的星，眼睛微微睁大，好美啊。宁歆仰着头，海面上的星与夜空中的星一起倒映进眼中，流光点点，明明灭灭，熠熠生辉。
　　等到烟花落下，回过神来，先看了眼高延之，一转身，便陷进纪易的梨窝里。见他得意地朝自己挑挑眉，宁歆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纪易笑着点点头。宁歆悄悄挪过去，在他耳边道了一声软糯的“谢谢”。
　　趁前面蜜里调油那对沉浸在彼此的爱意中，宁歆拉着纪易回帐篷里。在纪易惊讶的表情下从毯子里掏出两罐啤酒，递给他一罐。纪易拉开拉环，换过她手里的那罐，宁歆傻笑着接过来。
　　望着不远处的烟火，宁歆觉得这个小小的帐篷也像一团火光，在海面上旋转、飘荡……要不自己怎么觉得有些晕晕的呢。
　　纪易瞧她脸色红红的，低头看了眼手里啤酒的度数，想着昨晚的前车之鉴，心有余悸，不准她再喝。
　　虽然已经习惯被她盯，但这会儿觉得格外不自在，索性也转头盯着她，指了指海面问，“刚才，喜欢吗？”见她不语，自顾自地又道，“还是你也想要名字那种？长长一串“NANCY”不会奇怪吗？像个商标……”
　　这一脸按捺不住心中忐忑的样子，活像个讨女孩欢心的小男孩，哪有一点他平日里严肃冷峻。宁歆被他一本正经思考的模样逗笑，摇摇头，“就要星星，特别喜欢，特别开心。”
　　当一个女孩坚定地说，“因为你，我很开心”，大概没有哪个男人能压制住心底升腾的愉悦。纪易深邃的眼里染尽柔情，却也透着无奈，觉得自己再不说点儿什么，就要被她的眼神烤熟了……
　　“在京城，我有一个复杂大家庭。哥哥、妹妹、还有一个异母弟弟。母亲在我10岁时去世了，都说是病故，其实我知道，是自杀。”他说得若无其事，宁歆却听得心惊。
　　“那时候，家里很乱。忙着找离家出走的哥哥，忙着照顾弟妹，忙着争吵，忙着指责……我索性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时间久了，家里的佣人会忘记叫我吃饭。半夜被饿醒，就自己去厨房煎鸡蛋吃。”
　　那轻轻柔柔望过来的目光像无声的呜咽、无形的拥抱，纪易捂住宁歆的眼睛，苦笑，“逗你的，挑食罢了。”
　　宁歆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交叠着手，把脸贴上去，侧着头看他。纪易见她乖巧，拍拍她，接着说道：“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公安大学毕业的？刑侦工作需要极强的耐心和定力，所以经常关小黑屋训练之类……”
　　眼里含着暖暖的光，宁静而温柔地注视着他，时不时皱皱眉。虽然喜欢听他讲自己的故事，但总觉得有些地方他在诓自己。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从一开始，我便不抵触你，甚至没来由地信任你。”宁歆被酒劲儿催得头昏，闭上眼前，依稀听到了这句话。
　　从那个有着星星烟花的夜晚开始，挡在宁歆和纪易之间那扇笨重的大铁门，“哗啦啦”被推开了。但他们中间仍隔着一层薄纱，很近很轻，却始终没等到拉下它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