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风，满河星》夭零

2、初见·心动的歆

　　三年前，英国，剑桥郡。
　　宁歆捋了捋湿嗒嗒的发丝，抬头看着眼前这幢老旧的河畔公寓，再三确认了门牌号。
　　细雨初歇，八月的风轻轻掠过平静的康河，吹拂起裙角，在脚边挽出一朵黄花来。一路冒雨赶着，湿了衣裙，宁歆摸了摸胳膊，盛夏时节里倒生出几分凉意。
　　站在门口踌躇了半晌，索性也不敲门了，把手里的钥匙插进去，轻轻按下铜制的长把手。推门而入，恍如隔世，全然就是民国时代租界里小洋楼的模样。
　　古旧但油亮的黑胡桃地板，踩上去微微作响。软皮沙发懒懒地摆放在深红花纹的地毯上，藤摇椅安静地停在被闲置的壁炉旁，靠墙的矮柜身上有着往日留下的痕迹，上头挂一副张大千的山水画……带着木头和时光一起沉淀的气味，还有一股属于那个时代的时髦与书卷气。
　　客厅里没有窗，落地灯悠悠地洒下洇开的黄色光晕。宁歆继续往里走，中间一道曲折斑驳的楼梯，黑色护栏还是当时摩登的花样。楼梯连接着被吊顶挡住视线的二楼，而它旁边一楼的卧室，就是宁歆在这儿的房间了。
　　宁歆站在楼梯口，低头，有些局促地看着脚下的一圈水渍。眉头微锁，小声嘀咕，“这……衣发半湿，似乎不宜见人。但……不打声招呼就住进来，也很无礼吧？”
　　只听Mia说楼上住着位很宅的留学生，原本住在这里的Mia弟弟，半年多来几乎没怎么跟他碰过面。若非这个素昧平生的室友如此没有存在感，即便这房子位置再好，宁歆也不会答应住进来。
　　刚抬脚，想了想，又从楼梯上收回来。清了清喉咙，“你好，我是Nancy。借住在这里，多有打扰，请见谅。”生怕人家听不见，冲着楼上喊得有些头晕，搭在楼梯扶手上缓了缓。
　　侧耳听了半天，丝毫没见有反应。
　　行吧，左右算是知会过了。刚转身，听到了开门声，一束光从门口带着午后雨过的清冽照了进来。
　　一个挺拔的身影背光而立，他微微抬着头，眉间似有不悦，眼底带了几分的疑惑。被那双漆黑的、深邃如海的眸子盯着，像摄住心神似的，宁歆一时无措，微张着口一动不动。对面的人眸光微敛，英眉朗目卸了防备，刀锋一般冷峻的脸上柔和了些许，缓步朝她走来。
　　宁歆理了理耳鬓凌乱的发丝，唇边带着一点笑，清和地道：“你好，我是Nancy，借住在这里。”
　　男人从他身旁擦身而过，抬步迈上楼梯的时候，低低的、没有起伏的“嗯”了声。
　　宁歆自嘲一笑，把眼尾过度舒展的弧度松开来，提步往房间去。却又忽然被叫住，“你……把脚印擦一擦。”略一顿，又轻声道，“算了，我来吧。”
　　宁歆没有急着回头看他，等听他说完，再抬头时，人已经上楼去了。
　　房间宽敞，还算整洁，宁歆把包放在桌子上，推开窗，狠吸了几口带着草木香调的空气。行李还在哥哥那儿，他的航班延迟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舒了口气，还是先去拖个地吧，都被人那样嫌弃了。
　　一口气把玄关、客厅、卧室都打扫了，汗涔涔地站在卫生间里冲拖把。宁歆抿着嘴角发愁。好想洗个澡，特别想……可身上的裙子被雨淋过，被汗湿过，甚至还有几处小泥点。
　　原指望从房间里找件干净的衣服就好。但Mia的这个弟弟不像旅行去了，倒像搬走了似的，衣橱里、洗漱台什么也没留下。
　　唉。楼上不还有个冷冰冰的大活人嘛……
　　一番天人交战，宁歆对着镜子拨了拨刘海，从容一笑，“没什么好怕的。”
　　二楼同样是老照片里的那种模样，有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宁歆站在铺着一张脚垫的门前，没犹豫，抬手敲门。
　　开门的人带着刚沐浴完的清新和香气，晃了晃头发，嗓音淡淡的，“有事？”
　　见他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宁歆稳住心神，认真而诚恳地道：“能借给我一件衣服吗？我的行李因为一些原因还没到。然后，我想洗个澡……”
　　他稍抬了抬眼，无声地打量着，眼神里似有不耐。饶是宁歆心性修得再好，亦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不自觉地捏着食指。
　　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一句——“稍等。”
　　话还未落地，门就关上了。
　　宁歆对着紧闭的房门松了口气。
　　自己清丽无害的长相，从小还是挺招人待见的，方才却险些被无情地拒绝，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挫败感。
　　等了大概十分钟，人还没出来。宁歆苦笑，该不会是故意晾着我吧？
　　这躺旅行还真是意外频频。本来是与哥哥和Mia一起的，他俩误了机，要等下个航班，偏那个航班又延迟了。落地后，说好来接自己的那个Phil，也联系不上。无奈之下，宁歆只好靠着手机地图，冒着雨一路辗转。宁歆觉得，自己能够顺利找到这儿，大概是也是受了什么眷顾。
　　逍遥度假都快变成背包旅行了……正怨天尤人呢，门开了。
　　他站在门口，递过一件白T恤和长外套，宁歆谢着接过来。见他好像还有话要说，宁歆想到什么，眼里带了点急切，语气温和地道：“我穿的时候会很注意，洗干净之后再还給你。”复又暗暗心忖，别再有什么洁癖吧？眨眨眼，试探着说，“你要是介意，我可以把衣服买下来……”
　　“需要洗漱用品吗？”头顶一句低沉的声音传到耳边。
　　“嗯？”一时愣住。
　　需要，当然需要！反应过来，宁歆一脸感激地点点头，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塑料盆。里头是洗发水、沐浴露、洗面奶，甚至还有一条灰色的毛巾。
　　宁歆吃惊地抬头，撞进他甚是好看的眼睛里。琥珀色的瞳孔里有细碎的光，目光深邃有力却带着疏离，眼尾处上扬开的扇形双眼皮，显得眉眼格外冷峻明锐……
　　那双眼不悦地眯了眯，“拿着。”
　　“哦。”宁歆捧过来，朝他微微颔首，飞快地下楼去，一句“谢谢”飘在了身后。
　　宁歆蜷在桌边的椅子里，仰头晾着头发，微风拂拂，好不惬意。
　　剑桥的夏天，二十几度的气温，很舒适。斜阳落下之后，便会有些凉意。
　　披上外套，摸着袖口的金属圆扣，宁歆弯了弯嘴角。看着一身寒气却也不是冷漠之人，反倒有些细腻。说起来，也不知道人家的名字……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快六点了，也不等头发全干，系了外套出门去。不一会儿，拎着一大包食材回来了。本打算做饺子，但会费些时间，最后决定做炸酱面。在外待久了，家乡的面也是个念想。
　　留美的大半年，宁歆的厨艺飞涨。毕竟是好吃之人，实在被汉堡薯条憋坏了，只能磨练自己的手艺。两大碗热腾腾、色香俱佳的炸酱面摆在眼前，宁歆自己都觉得赏心悦目。
　　满怀欣喜地敲开楼上的门，“我做了炸酱面，一起下来吃吧。”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
　　要撑住……宁歆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努力抗住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看不透他眼里的平静，半晌之后，只听他说了句，“我不在楼下吃饭。”
　　门刚要关，宁歆猛地道：“你等我一下。”说着“蹬蹬蹬”跑下楼，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炸酱面端了上来，“要不，还是尝尝吧。挺好吃的……”
　　或许是宁歆眼神儿太有诚意，面被收下了。
　　宁歆一个人坐在餐桌旁，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着面，想着刚才非逼人家吃，似乎有些不地道啊……也是饿了，一碗面吃得见了底儿。正准备去洗碗，楼上那位也端着碗下下来了。瞥见他碗里还剩下大半，宁歆眼神黯了黯，温声道：“我洗吧。”
　　手里的碗筷反倒被他接了过去。宁歆抬头，那人转身立在水池前，静静地刷碗。
　　“我胃不太好。”
　　胃不舒服，所以吃得少吗？
　　看着他熟练地放好碗筷，宁歆抿着笑，打趣道：“好在面易消化。亏得没包饺子，不然再害得你吃到积食，我罪过就大了。”男人回头，边擦手边盯着她，宁歆心虚地别开视线，“下回我煮粥好了……”
　　见他面色淡淡的，宁歆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相顾无言地站在厨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阵尴尬。“Nancy是吧？面不错。”说着，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上楼去。
　　宁歆窃笑着跟在后头，声音温温的，“还没问你的名字。”
　　“纪易。”
　　记忆？
　　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他回头解释道：“容易的易。”
　　“纪易。”低低唤了一声。这名字，怪好听的。
　　宁歆望着他的眼睛，笑着说，“我叫宁歆，歆动的歆。”看他眼神一滞，怕有歧义，轻笑一声，又说，“歆羡的歆。”
　　第二天一早，听到他出门的声音。宁歆拉开窗帘，咬着皮筋草草扎起头发。趴在桌前，隔着窗，看着他在晨曦里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望出了神。
　　命运悄悄将这一瞬间定格，那道身影带着的宿命般的纠葛扎进了她的心湖，越陷越深，不由人。
　　天朗气清，闲来无事，宁歆打算去叹息桥看看。
　　沿着康河慢悠悠地散步。夹岸草甸金柳，闲花野鸥，花颈的水鸭迈着红掌笨拙可爱。从上游一路向下，到了大学区，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宁歆没走近，望着传说中秀美别致的叹息桥，远远看到几艘小舟，载着一船举着手机笑谈的游客，在桥洞间穿梭。蓦的有些意兴阑珊。
　　恰好，消失一天的哥哥高延之来电话了。一腔压抑的怒火和委屈还没说出口，被他几句话消解了，转身回公寓去。两人等在门口，Mia带着一脸歉意拥抱她，“oh honey，I\'m so…sorry！”
　　Mia是哥哥的女朋友，金发碧眼，性格爽利，宁歆很喜欢她。Mia在剑桥读医学，哥哥在麻省理工，两个人不辞辛苦地谈着跨国恋。Mia在波士顿待了月余，等宁歆空闲下来，就约着一起到剑桥度假消暑。
　　这一番波折，也不是谁的错，事儿赶事儿地碰在一起罢了。反倒安慰地拍着她的背，说没关系。
　　把行李箱拉进来，Mia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抛了个媚眼过来，“Nancy，见过你的室友了吗？据说是个帅哥哦。”高延之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俊眼微眯地看着她。宁歆凶他一眼，流波一转，淡淡笑着说，“见过了。”
　　晚上，宁歆回来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客厅昏黄的灯还亮着。顺势倒在沙发上，闭着眼，舒服得像小猫一样哼哼了两声。这一整天，Mia兴致勃勃地带着她逛遍校园，宁歆起初不觉着，晚饭之后，腿酸得险些站不起来了。
　　听到楼梯上有响动，宁歆没有睁眼，轻轻挥了挥手，懒懒软软地说，“抱歉，吵到你了。”脚步声顿了顿，似乎换了个方向。
　　宁歆感觉上方一阵压力，一睁眼，果然纪易就站在一旁。
　　睡衣宽松，露出精瘦的锁骨，手里拿着一只杯子，正微微拧着眉看着自己。“怎么了？”宁歆用眼神无声地问。
　　“起来。”声音凉凉的，带着一点睡前的沙哑，却让宁歆一头雾水。
　　怎么，沙发你家的？不让躺？类似起床气的情绪堵在心口，宁歆又闭上眼睛，往沙发里蹭了蹭，没好气地说：“很累，我趟一会儿。”
　　纪易眉梢一挑，不可理喻地笑了一声，悠悠地道：“沙发很久没坐过了，恐怕很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