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烟花·不居京洛不江湖》园有桃

3、第二章

　　曾云亭很快就发现他的邻居起得很早，天不亮就起身整装，打一桶水在门前梳洗。想必是那一头卷发太难侍弄，他要梳理很久。那样的头发并不多见，曾云亭觉得自己走南闯北那么多地方也仅见几人，所以印象深刻。然后看到他终于收拾地一丝不苟，才束紧袖子拾柴生火。西岸的炊烟总是比东岸早，邵思说是怕上课的时候油烟气还没散，然而实际上孩子们要一个时辰之后才会过来，那时他已经握着书在桌前坐了许久了。现在的曾云亭还不觉得自己会真的恬不知耻地到学堂上蹭饭。
　　邵思往往是在打水回来的时候看见穿着里衣在院子里伸懒腰的曾云亭，第一次见还问候了一下：“这么早。”
　　曾云亭打了个哈哈：“以前吃公家饭嘛，习惯了。”
　　后来见了就只是点头致个意，然后便自家收拾自家的了。等到邵思吃了早饭收拾了东西再出来，往往正碰上曾云亭提了锄头或者其它什么出门。
　　“去开荒？”
　　“诶。”曾云亭点了头，便过桥到对岸去了。

　　曾云亭没来几天，便给他画好了分地。不过眼下芒种已过，也下不了种，只能侍弄一下荒地。前些年战乱北边抛荒了一片，因为北边也临山，石头多土有不厚，很难处理，便没人捡去，正好分一部分给了他，入冬之前能打理出来就算不错。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觉得荒地开起来还要些年头，总不能饿了他，邵俊文便抽了几家的散地，说好了今年收成一过就分给他。即便如此被抽那几家也不太乐意，只不过确实也不是什么好地，沿着河，且不说地年年减，也刷得薄了，抽去便抽去，只是当时觉得给了个公家人白便宜了他。好在曾云亭人颇豪爽，渐渐也被村人接受，熟络起来之后才觉得这个人也挺好。所以在他说自己好多年不下地，不太会弄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来教他和帮他的忙。
　　“也学得有模有样了嘛。”
　　“哟，村长。”曾云亭抬头一样，忙拍了拍手上的土，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哎，别叫村长，你跟大家一样叫我邵老哥就行。”
　　“那怎么……”
　　“嗳，别见外，你又不像邵思贤侄是读书人，不是读书人就别讲读书人的礼数了。不过等等，我叫邵思贤侄，叫你云亭老弟，好像差了辈分啊。”说着邵俊文就笑了起来，曾云亭也跟着笑了，“算了，不过就是个称呼。倒是你这地，收拾得，”邵俊文弯下腰抓了一把土，搓了搓，“还差点儿火候。”
　　“哎，对付着弄呗，邵大哥你也知道我不会弄这个，最后能有点收成就不错了。”
　　“你要这样，就是你当初攒下再多的钱也得让你败光。不过算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学吧。”邵俊文拍掉手上的土，又拍了拍曾云亭，然后转身要走。
　　“邵大哥来这儿就为这个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弄得怎么样了。而且邵思贤侄也说还是该多出来走走，比总在家里养着更好些。对了，挨着学堂不吵着你吧？”
　　“能吵什么呀？等我回去，学堂已经散了。”
　　“那就好。你跟邵思贤侄……”
　　“也很好。邵大哥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邵俊文微微一笑：“没有。哎，云亭老弟你还能不明白事理吗？”他提了一下披在身上的衣服，“风有点大了。不打扰你了。”然后转身离去。
　　曾云亭想邵俊文大概是多少从邵老爷子那儿听到了一点自己的事，读书人心思细，难免多虑。其实曾云亭也很想他把话说下去，他还想听他说些邵思的情况。邵江岸虽然有很多外姓人，但近几年来外乡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邵思。
　　其实邵思的事情他也听了不少，邵老爷子收留他时透露了一些，来帮忙的邹武讲了一些，当然还有街头巷尾的传闻。好歹当初也是干衙役的，套磁的本事还没忘干净。据说邵思作为外乡人居然跟着姓了邵，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记得。当时他是一身血地从西岸的山上滚了下来，把在河西玩儿的孩子吓了一跳，忙跑过河把正在洗衣服的祖儿拉了来，一路拖回了家。老人们说他是撞了鬼迷了山，邵老爷子也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他醒来时已经过了半个月，那时他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对一切一无所知。不过曾经的技能还是留下了些印象，走路说话自不必说，邵俊文启发他认了几个字，他很快就把五经六艺想了起来。祖儿拉他去山上挖野菜时，他还认出了几味药材。邵俊文想他大概是个读书人，而且生在城里，所以他不会种地，教了很多次也没学会。不会种地没什么关系，若是像曾云亭有一身力气，起码也可以做个样子，偏偏左肩上有道很深的伤，不但阴雨天疼得一身冷汗，也用不久农具，所以下地的事只能作罢。邵思也就是靠兴学堂从各家换来些吃用，偶尔也诊治些小病小痛。不过他因为缓解了村长的病而很受爱戴，就是什么都不做村人也愿意供给他食粮，只是他自己不大情愿。
　　据说他昏迷的那半个月里一直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记得那是什么名字。邵思当然更不记得。
　　曾云亭把锄头插在垄边，就着一棵树找块石头坐了下来。一阵风吹透了他一身的汗，他顿时觉得清凉不少。他坐的位置正对着邵水，可以正好看见此时的阳光在轻快翻起的波纹上跳跃。水的声音很宁静。他忘记是谁告诉他邵水本来很宽阔，曾经也走得船，只是后来上游一段山崩，堵住了大半河道，碎石与淤泥带出一片险滩，也坏了邵江岸的风水。否则的话，且不说这里还将繁华如京师，也必出几代王侯将相英雄豪杰。所以老人里也不免有人传说是朝廷怕他们出了能人，才故意坏了他们的风水。曾云亭想穷村落里多半有这种传闻，倒不足取信，但上游确实是近百年间堵上的，来的时候也有所见。因此水路不通，陆路上又常有山贼出没，邵江岸现在与州府的交通着实不便利，除了来征捐税，便不常有人来，倒也都是实情。
　　正想着的时候，曾云亭看见邹武跑了过来，远远地就向他挥手打招呼：“曾大哥。”
　　“小武你又来了，你那边不忙吗？”
　　“不忙，再过一阵儿到收成的时候就忙起来了，可能还得你过来帮我们的忙呢。”
　　“那是自然。你也过来歇会儿吧。”
　　“没事儿，我不累。我看你这儿还有的弄，我来帮帮忙。”
　　曾云亭忙起来拉住他：“哎你总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呢？”
　　“有啥还不好意思的，还不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而且曾大哥你也弄不好不是，白糟蹋了地。”
　　曾云亭想想也是，况且在小武眼里或许糟蹋了地才更重要，不如就由他去了：“那就多谢了。”
　　“嗐，谢啥，应该的嘛。”
　　曾云亭又坐下来看邹武在地里忙碌，时而直起腰来擦擦汗，转过头冲他嘿嘿憨笑，觉得这小子还真是可爱。不过他今天冲自己笑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儿？
　　“小武啊。”
　　“诶，干啥？”
　　“你是不是有事儿跟我说？”
　　“没事儿，我能有啥事儿，哈，哈哈，是吧。”
　　曾云亭觉得这小子越发可爱了：“行了，有事儿你就说事儿吧。”
　　邹武挠了挠头，又傻傻一笑：“曾大哥看出来了？”
　　“就你这样，谁看不出来呀。”
　　“哎，你和邵先生都这么说。”
　　“邵思？”
　　“啊，就是他让我来找你。”
　　“他找我有事？”曾云亭想邵思能有什么事，真要有事就住隔壁还不能直说吗？
　　“不是，邵先生要找你有事儿反正就住对门儿直接跟你说了不就得了，”曾云亭为自己的想法和小武在一个层次上感到深深的悲哀，“是我找你有事儿。”说着邹武就把手里的锄头撂下，走到曾云亭边上，左右看了看，凑到他跟前。
　　“哎你这么近干什吗？有话直说，这儿也没别人。”
　　邹武还是又左右看了看，挤在曾云亭边上，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字来：“那个，曾大哥，我，提亲。”
　　“啊？提亲？提亲你来找我干什么？”
　　“不是，”一说不明白邹武就越发手忙脚乱，恨不能两只脚也在空中挥舞，“那个，曾大哥，我爹娘都死了，所以你看，我提亲，然后我就找，然后邵先生说你可以，然后我就，然后找你，然后提亲，然后……”
　　“你别那么多然后，你让我想想。”曾云亭拄着下巴想了许久，忽然一拍脑袋，“哦，你是想说，因为你父母都不在了，所以你需要一个年级稍长的人来替你去姑娘家提亲。你本来想找邵先生，但是邵先生说我比较合适，所以你就来找我了，是这个意思吗？”
　　邹武拼命点头。
　　“早说嘛，好吧你早说我也没听懂。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吧，你看上那家的姑娘了。”
　　曾云亭眼看着邹武的脖子都红了，嘴皮子动了动，要不是自己当年内力练得强些，大概还真是听不见：“祖，祖儿。”
　　“祖儿？邵祖儿吗？”
　　邹武又拼命点头。
　　“哎呀你可真会挑人。”曾云亭往后一靠，仰在树上，想了想，觉得其实小武和祖儿也确实很般配，小武和气也挺能干，人长得也不错，真要说起来大概村里也就数得上他才能和祖儿配在一起，不过就是这个门第……其实平时倒也没注意这两个人有什么意思，“诶，小武啊，祖儿也愿意是吗？”
　　“嗯。”邹武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其实村长也是知道的，他好像也不太反对。
　　曾云亭想了想，邵俊文是不太会反对，那问题显然就出在邵老爷子身上了，不过这才真叫问题。据他的印象，邵老爷子一向也很喜欢小武，不过做孙女婿又是另一回事。
　　“曾大哥？”
　　要是他能同意当然好，不同意的话以他的倔强，要怎么样才能说得通呢？
　　“曾大哥？”
　　是不是先知会邵大哥一声比较好，到时候里应外合……
　　“曾大哥！”
　　“啊？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你愿不愿意啊？”
　　“什么啊？”
　　“就是那个，替我提亲啊？”
　　“不愿意你觉得我在想什么呢？”
　　邹武立刻眉开眼笑：“那就多谢曾大哥，你的大恩大德……”
　　“你别，应该的嘛。就看在你动不动就跑过来帮我忙的份上，你这忙我也该帮。”
　　“不曾大哥这两回事，我帮你种地是帮你种地，这是应该的，你帮我……”
　　“算了，就别算这个了。就冲你刚才这句话，你的忙我就帮定了。哎，可惜你小了点儿，要是早些年你走江湖，我一定收你做我寨主。”
　　曾云亭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了，忙住了口，好在邹武还沉浸在兴奋中根本来不及注意：“那一切就拜托曾大哥了。”
　　“好说。”曾云亭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刚才说是邵先生叫你来找我的？”
　　“对啊，他说这事他不方便说。而且问题大概会出在邵老爷子身上，你和他比较谈得来，说不定会更有用。曾大哥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他一向还以为现在的邵思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么看起来，喜欢运筹帷幄这一点还是没怎么变。

　　曾云亭回到西岸时，天色已经很晚。邵思在收晾了一天的衣服，几件薄布衫在风里招展，让曾云亭感觉莫名的美好。
　　邵思折衣服时看见曾云亭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宽慰又愠怒，便道：“小武找过你了？”
　　“嗯。”
　　“那想必曾兄也答应他了吧。”
　　“嗯。”
　　“那难道找邵某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
　　邵思将全部衣服收好，走到门口时看见曾云亭还站在那里，忍不住就笑了：“曾兄不会做饭吧？”
　　“嗯？”
　　邵思腾不出手，只好用下巴示意一下曾云亭的房子：“有一股烧糊了的味道。”
　　曾云亭尴尬地笑了一下。
　　“曾兄要是不介意，也可以来学堂用饭。”
　　“不打扰吗？”邵思忽然这么说，曾云亭还是有些吃惊。
　　“多做一点而已，”邵思微微一笑，“我也要为我的鼻子着想。”说完就进了屋。
　　曾云亭站在门口想了许久，觉得邵思大概还是好意。很久之后他问起邵思为什么愿意留他吃饭，邵思只是笑笑，说愿意帮这种忙的人，就一定不会是坏人。曾云亭想照这么说的话，邵思也不是坏人，但他总不会留所有的好人吃饭。
　　邵思只是笑笑：我们是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