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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玉树歌残王气终(3) ...

  •   苍茫夜色,无边无际,仿佛一块纯黑的丝绸般无声无息地将整个王府包裹。华丽的紫檀拔步床间,有降红的纱帘如水波般柔柔垂落,苏盈拥着丝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终于,她直直坐起来,“备马,我要去找殿下。”

      洛孤绝是在三日后的子夜,见到风尘仆仆的苏盈。彼时他正驻扎在离沧澜郡三百里外的苍亭县,于军帐内查看地形图。

      刚想熄灯入寝,忽闻帐外马蹄声急促,一人掀开军帐,如火红蝴蝶般直直扑向自己。

      “阿盈?”洛孤绝错愕无比,若非怀中温香软玉,馨香如初,几乎以为身在梦中。

      抱了他一会后,苏盈抬起双眸,双唇微颤:

      “洛洛,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可否给我一晚时间?今夜过后,我便会离开,回到帝都。”

      苏盈说完前因后果时,东方渐晓,天边只有几点残星,光芒暗淡。洛孤绝眉头紧锁,坐在塌上沉思不语。

      六年来所有的疑惑,一夜之间豁然开朗,却也将他的人生,不知要带往何方。

      苏盈握住他的双手,语声恳切:“我知道曼罗是在利用我,也知道她是通过利用我,来逼迫你,令你再无理由登基称帝,甚至……还要帮她,令夏侯熹继位。”

      “只是洛洛,出生并非你能抉择,颜氏一族与夏侯皇室的恩怨,更非你要承担的责任。事已如此,颜舜华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杀你夺回自己的命格,你……你总不能坐以待毙。”

      “可如果与曼罗结盟,我们得知如此秘密,迟早有一日,狡兔死,良弓藏。更何况,你的身份若是大白于天下,中庭无法容你。”

      许久,洛孤绝总算站起身,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的他,态度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窗外天际曙光穿透云层,颜色由淡转浓,淡黄、橙色、霞红……而他的声音,也随着曙光的变幻,逐渐变得清晰。

      “阿盈,我刚刚想了很久。其实,对于整个中庭而言,我继位,夏侯熹继位,颜舜华继位……又有何不同?世家豪强,依然根深蒂固,平民百姓,仍是卑贱如草。”

      “皇室更替,政权相易,其实对百姓而言,并无多大意义。就像这次山阴郡大旱,成千上万流民无家可归,即便最后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填补了赈灾款,可旱灾给他们造成的苦痛并未减少。”

      “我身为翌朝将领,本应护卫家国,最后却要对本是翌朝百姓的他们,赶尽杀绝。只因他们对统治阶级的怒火,已成燎原之势。”

      “你是想……”苏盈有些明白过来丈夫的想法。

      对上妻子了悟的目光时,洛孤绝定定点头:“翌朝的根基已经腐烂,就像一株大树,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而上层的枝桠,还在不惜一切代价地争夺那少得可怜的雨露阳光。”

      “我知道没有永垂不朽的王朝,但身在其中,我仍想搏一把,倘若后面结局未能改变,那便是翌朝气数将尽,无可奈何。”

      “我并不在意最后是哪个人继位,但我……在意,新的那个王朝,是否能够如云炤所想,乾坤朗朗,再无欺压。”

      苏盈张开双臂,温柔而坚定地拥住他:

      “洛洛,无论你最后选择如何,苏盈……与君同在。”

      “你在这边安心打仗,继续你的谋划与想法。天耀城的一切,交给我吧。颜舜华的对手,不是你,而是我。而你的对手——”

      她轻轻一笑,没再说下去。两人都明白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谁,可此时此刻,谁也没说出来。

      “几千年的制度,并非想推翻便能推翻,可我信你。”

      “倘若后世予你皆为骂名,那这骂名,我与你一同承担。”

      成平五年七月初八,洛孤绝率兵五万,自河中南渡,连败叛军于延夏、风陵、青溪等地。

      同年八月,“黄天大将军”李敢手下张从周、张归弁等投降洛孤绝,而李敢率流民残部向东北逃亡,又遇沈天星于云中郡,时遭大雨,李敢集散兵近千人奔向洛川,意欲向北疆蛮族求援。至戚谷,中洛孤绝埋伏,李敢被洛孤绝斩首,兄弟及妻女皆送至帝都处刑。

      一场轰轰烈烈的流民起义,仿佛,就这样卸下帷幕。

      捷报传来,翌帝大喜,然而迟迟未见洛孤绝班师回朝。

      随着时间的推移,朝野上下,也逐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忠武王与流民叛将勾结的传闻,一时间甚嚣尘上。

      因之前传信的使者,均未能如期返回,翌帝与军中音讯断绝,在定远侯颜舜华的提议下,翌帝召忠武王妃苏盈进宫居住,并再度派遣使者催促洛孤绝率军返回帝都觐见。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对洛孤绝的警告。

      但洛孤绝依然毫无动静。而苏盈接到圣旨后,同样平静无比,带了两个贴身侍女后,便坐上进宫的轿子。

      再次踏入未央宫时,庭院里的棣棠花皆已开败,苏盈静静立于满树翠叶之下,眼神无喜无悲。

      许久,她才低叹一声:“我不喜欢皇宫。”

      “谁又喜欢呢。”曼罗神色漠然。

      “曼罗你当真做好决定了么?” 苏盈转过身,葳蕤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但一双眸子,却依旧清亮如水。

      曼罗避开她的目光,抬头看天,一卷云朵轻柔飘过。

      她的声音,一如流云般飘忽不定。

      “这里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牢笼,更是我……今后的葬身之处。”

      许久许久,苏盈轻声开口:

      “我答应你。你所愿所求,我都会倾尽全力,助你完成。”

      得到她的允诺,曼罗轻轻一笑:“不怪洛孤绝么?他的决定,已然令你身处险境。甚至……可能夫妻缘尽。”

      苏盈摇了摇头:“我不怪他,我也……怪不了他。”

      “以他的身份,有太多的不得已。如果他真要起兵叛变,我想,我应该……还是会陪着还是洛孤绝的他走完最后一程。这样起码黄泉路上,彼此相见,我和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我不喜欢兰因絮果这个词。”

      “可有的时候……时也,命也。太多东西,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两人攀谈的时候,忽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进来禀告。

      “启禀贵妃娘娘,颜侯爷,希望约您于凤台一叙。”

      苏盈看了一眼曼罗,“你要去么?”

      “为何不去?”曼罗施施然转身,“总得知道对手在想什么,才能更好进行下一步计划吧。”

      傍晚时分,阳光透过薄云洒落,如一束又一束透明的轻纱般柔和,将周围一切笼罩在金色光辉之中。

      人行走在曲折盘旋的青石板路上,脚步清脆悦耳,抬头向前看去,云石累就的凤台高耸入云,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精致华美,宛如一只巨大的凤凰展翅欲飞。

      颜舜华早已在凤台下,设了几案等候。案上放着精致饮食与玉液酒,并以一束盛放于白玉瓶里的梨花。

      私会宫妃本是重罪,但随着翌帝身体的每况愈下,连送进御书房的折子,都大多由颜舜华代为批阅。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置喙。

      谁也不知道翌帝是如何病的,木兰围猎后,一场痛风急症,竟是来势如山倒,发展到最后,竟是药石罔顾。

      曼罗心下叹息,谁都知道此事蹊跷,可谁也无法提出质疑。

      凝视着款款前来的黑衣丽人,颜舜华唇角微挑,“贵妃娘娘,许久未见,近来可还安好?”

      “亦或是,我应该依旧称呼您为——无心。”

      “还是称本宫为贵妃娘娘吧。”曼罗语声冷淡。

      “可我还是更爱昔日的和颐郡主云无心。”颜舜华微笑。

      曼罗低首,先是沉默,然后才抬起双眸,眼里俱是讽刺的笑:

      “是啊,你爱和颐郡主云无心,可你更爱坐拥江山万里,执掌天下之权。和颐郡主,不过是你茶余饭后,用来聊以慰藉的回忆。”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颐郡主云无心已经死了,六年前的夜里,她就在你的剑下,身死魂消!”

      颜舜华凝神看她,又像是看过去的什么人,什么事。

      他欲以江山为聘,可当初愿嫁他之人,早已枯骨成灰。

      “好了颜侯爷,本宫来见你,不是来叙旧的。”曼罗静静看他一眼,语声幽幽,“这次山阴郡流民起义,事发突然,平叛也来得突然。敢问背后,是否有颜侯爷的谋划?”

      “谋划?流民心中怨恨,我又能谋划什么?”颜舜华移步举目,背着手,悠然看着余霞散绮的天空。

      “我并不知你这样做的好处。”曼罗摇头,“即便你以忠武王与流民勾结的传闻,逼洛孤绝反叛,但你依然无法恢复身份。”

      听曼罗一语道破自己的图谋,颜舜华展颜笑了笑,“你倒是看得清楚。可就算恢复不了身份,等我诛杀谋反的忠武王洛孤绝,陛下只能命我为摄政王。既是摄政王,陛下宾天,太子年幼,为何不能禅让于我?”

      见他未有半点隐瞒,曼罗深吸一口气,道:

      “冒天下之大不韪,颜侯爷确实有胆色。”

      颜舜华目光徐徐移至她脸上,依旧语声温柔:“今日一叙,我只是想告诉贵妃娘娘,你,还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

      “机会?”曼罗并不答话,只是背过身,抬头凝望凤台。有风拂过她的衣裙,宽广繁复的留仙裙飘然欲飞,仿佛将要乘风离去。

      半晌,曼罗总算回眸看他,依然是冷如冰霜,尖锐地刺痛他:

      “本宫只知道,六年前玉清观被屠后,本宫已再无机会可言。”

      “既是如此,那微臣也无话可说。只能祝陛下龙体安康,予以贵妃娘娘庇护之所。” 颜舜华重新坐回案几前,自斟自饮。

      “承蒙颜侯爷所言,陛下定然吉人天相。本宫只愿颜侯爷能永远高枕无忧。须知,盛极必衰,水满则溢。告辞。”

      语毕,曼罗如来时那般离开,残阳如血,在她的脚步声里,有昏鸦扑簌簌自凤台上空惊起,掠过沉寂的枯藤衰草。

      王家被灭,林家远走,殷家式微……

      当年宣武皇帝一手提拔起来对抗五姓世家的几个寒门,一一惨败。

      只剩下五姓门阀,如同一尊尊高高在上,千百年也不会改变的神像,依旧稳稳伫立于翌朝的顶端,仿佛在冷冷嘲笑着世人想要逆天改命的痴心妄想。

      可聚散有时,烟花繁盛,终不长久。

      五姓的对手销声匿迹,那接下来消失的,又会是谁呢?

      想到这里,颜舜华眼眸微敛,但面上却未流露出任何异常。

      饮罢,许是觉得梨花枝桠不够疏朗美观,他执起剪刀,动作轻柔地打理起花枝来。因为秘术,即便是秋日,梨花在白玉瓶中,依旧开得繁茂如霜雪,经过银质剪刀的修剪,更加错落有致。

      颜舜华一边修剪花枝,一边开口:

      “权衡之道,在于‘衡’字。”

      “面对劲敌,切不可犹豫,无心,你还不够心狠。”

      “就像这花,不蔓不枝,方是最好。”

      闻言,本已离开的曼罗,禁不住回身。

      只见白衣的公子垂眸将并蒂花枝剪去,声音一贯的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也不能惊扰他分毫。

      而她却清清楚楚瞧见,剪去的花枝上,有新发的浅绿色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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