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313、玉树歌残王气终（2）

　　曼罗居住的未央宫位于紫宸宫东北侧，阳光穿透薄云洒落下来，将重檐庑殿顶覆盖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温暖而缥缈的金辉。

　　宽广的庭院间以青石铺路，旁边种植着数株棣棠，正是开花时节，乱蕊压枝，金花满树。苏盈经过时，恰有清风自远处的瑶华池上吹来，花落似洒金缤纷，连衣裙上都沾染淡淡花香。

　　苏盈伸手拂去发上的花瓣，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曾几何时，还是和颐郡主时的云无心，笑言自己平生最爱橙花，因为橙花象征坚贞不渝的爱。

　　可棣棠花的花语却是无人可匹的尊贵。

　　这样想着，她在宫女的引领下，步入内殿。

　　进来时，曼罗一袭浓紫近乎纯黑的宫装裳服，正伏在黄梨木的软塌上，和夏侯熹一起逗弄一只浑身雪白，鸳鸯眼的猫儿。

　　看见苏盈过来，曼罗挥手让宫人将夏侯熹带了下去，自己则抱起猫儿，款款行至苏盈面前，莲步之间环佩叮当。

　　免去苏盈的礼节后，曼罗柔声问她：

　　“阿盈，你来看，这猫儿是不是有几分熟悉？”

　　苏盈一眼便认出来，这雪白团绒般的小猫，是不久前西州使者作为邦交礼物带过来的，不曾想一转眼就被翌帝赏了曼罗。

　　看来夏侯熹被确立为太子后，曼罗的身份连带着水涨船高。

　　虽然……她至今不是很相信册封诏书上的说辞就是了。

　　确认所有的宫人都不在附近，苏盈总算开口：

　　“来时路上，传唤的宫人告诉我，说你找我，是因为事关小太子的身世。曼罗，我一直想问你，夏侯熹，当真是你和翌帝的孩子？或者说，是翌帝的血脉？”

　　面对苏盈的疑问，曼罗微笑：“他不是我和翌帝的孩子，但……”

　　“他确实是夏侯氏的后裔，真正的皇室血脉。”

　　听见她的回答，苏盈一愣，半天没想明白话里的关键。

　　曼罗刚封妃时，她便揣测过，以夏侯熹的年龄推断，如果夏侯熹的生母是曼罗，那他的父亲，有且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

　　颜舜华。

　　但曼罗所说的夏侯皇室血脉，又是什么情况？

　　仿佛猜到了苏盈心中所想，曼罗放下怀抱里的猫儿，合上打开的小轩窗，拉着苏盈的手，坐于贵妃塌上，将一切向她缓缓道来。

　　“颜如卿。是他造就了今日的一切。”

　　“颜如卿？颜老庄主？”苏盈蹙眉，“他不是死了五六年吗？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

　　“事情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时颜如卿刚刚迎娶幻花宫的司花神女风还雪为妻，接任承剑山庄的新庄主之位。”

　　“你既然嫁给洛孤绝，应当知道，庆德太子和银蕊姬的过往。当时庆德太子爱上月氏国的女祭银蕊姬，一开始他将银蕊姬安置在太子府，但在银蕊姬遇到几次来自不知名的刺杀后，庆德太子将银蕊姬送往承剑山庄，并委托颜如卿照顾她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不久，先帝再次派军攻打月氏国，颜如卿抓住机会，唆使银蕊姬在庆德太子为先帝祝寿的九夷神女像中，放入巫蛊偶。等巫蛊偶送到先帝手中，颜如卿再利用尚书令江源，告诉先帝宫中有人以巫蛊偶行诅咒之事。”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曼罗微叹口气，“先帝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最后查到了庆德太子身上。在此之前，庆徳太子想要废除九品察举制，开放科举制度，令寒门子弟也能出人头地，触动世家大族的利益。而他创建神机营，推广火器的行为也引起先帝的警觉。”

　　听到“神机营”三个字，苏盈眼眸微动，现如今扬名西州的怀雪营，便是师父齐光所创。那时的他，定然是想起庆德太子吧？

　　曼罗继续道：“因此，当巫蛊偶查出是庆德太子送来的时候，先帝极其愤怒，并不愿意听庆德太子的解释。而各大世家的朝臣里，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者，不计其数。”

　　“最后，先帝直接派兵包围太子府，庆德太子在羽林卫云天心的保护下，带着几名亲信连夜逃出天耀城，前往承剑山庄求救，却在汧灵江被颜如卿一箭射死，并被伪装成官兵追捕所致。”

　　“庆德太子死的那天，银蕊姬与风还雪的孩子同时出生，在颜如卿的要求下，风还雪以幻花宫秘术，将他们的血脉和面容改换，借此逆天改命。风还雪也因为这个，耗尽心血卧床不起，一病就是二十多年。”

　　“所以，颜如卿前往南荒十万大山，根本不是因为爱上风还雪，而是为了寻找破解宿命的办法？所谓的情深义重，都只是利用她的借口？”苏盈不禁开口问道。亏得六年前她去承剑山庄，听闻老庄主和夫人的爱情故事，还唏嘘了良久。

　　“最开始不知道她是幻花宫神女的时候，确实是一见钟情，只可惜后来……”曼罗摇了摇头，“否则承剑山庄的老顽固们，也不可能让风还雪嫁进门。”

　　回忆起倾国之乱的始末，曼罗再度叹息：

　　“不久，文瑶皇后得知庆德太子身亡的消息，于凤梧宫中上吊自尽。文瑶皇后是先帝的发妻，她自缢之前，留下遗书给宣武皇帝，遗书中指出巫蛊之事的种种疑点。”

　　“江源得知皇后上吊的事情，害怕先帝查清真相后问罪江家，在颜如卿的威逼利诱下，参与岭南王的谋反。岭南王也是蠢，被颜如卿当了筏子。而江源一把年纪，最后落得家族覆灭的下场。”

　　曼罗讽刺一笑，“而真正的罪魁祸首颜如卿，却因平定叛乱有功，博得先帝信赖，获封定远侯。”

　　“后来，先帝驾崩，颜如卿本想让洛孤绝以太子遗孤的身份登基，谁知道银蕊姬害怕别人加害于他，想尽办法，带着洛孤绝逃出承剑山庄，在齐家家主齐恒的帮助下，银蕊姬在延夏城隐姓埋名，打乱颜如卿的计划，让他不得不扶持靖王登基。”

　　“等颜如卿好不容易发现银蕊姬的行踪，洛孤绝已经成长为人，还被齐家送入凌霄阁中求学。而银蕊姬为隐瞒住他的身份，配合齐恒演了一场戏，让世人都以为齐恒的外室是被正妻逼迫而死。银蕊姬的死，也令颜如卿彻底失去与洛孤绝相认的证据。”

　　“银蕊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假的吗？”苏盈好奇道。

　　曼罗微微叹了口气：“她在承剑山庄的时候，总是担惊受怕，后来庆德太子出事，更是忧思过度，以致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昏迷了整整三天。等她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两个孩子已经被换。”

　　苏盈又问道：“承剑山庄手握天下之权，颜如卿费尽心机，究竟是为了什么？再者说来，他怎么就确定，自己一定能成功呢？”

　　曼罗语声寂然：“无论成败与否，他的目的都会达到。承剑山庄百年的宿命，就在颜如卿一人手里，生生被斩断。”

　　“究竟……什么是百年的宿命？”听了半天，苏盈还是没听明白，更不知道曼罗说的百年宿命是指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承剑山庄的每任庄主，都活不过三十岁吗？因为代代颜家的家主，均为皇帝的影子。替他们承受灾病，躲过刺杀，甚至……以命换命。”

　　“颜如卿的父亲是庄孝皇帝的影子，庄孝皇帝三十岁时本该因病去世，末了病死的却是颜如卿的父亲。”

　　“颜如卿又是庆徳太子的影子，庆徳太子本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但是——”曼罗讽刺地扬起唇角，“这公平么？”

　　苏盈沉默片刻，确实不公平——毕竟，这世上谁愿意，从出生起，就注定替另一个人背负灾祸？

　　想起一事，她又皱起眉头，“按你的说法，陛下也是夏侯家的人，他登基为帝后，宿命依旧没有破解。颜如卿依然要成为陛下的影子。”

　　曼罗摇了摇头：“陛下？他根本不是先帝的血脉。当年陛下的生母刘才人与侍卫偷情，被宫规秘密处死。先帝正是因为怀疑陛下的出身，所以对他冷漠无比，直接将他送去梵音殿出家。若非如此，颜如卿也不会钻了先帝没有留下遗诏的空子，扶持陛下登基。”

　　“而颜如卿之所以留下颜舜华一条命，也是因为颜舜华对他有用。按照他的计划，等洛孤绝继承大统，往后的皇帝就算姓夏侯又如何？他们都是颜如卿的后代，颜家的子子孙孙，将坐拥天下，世代荣华。

　　“而真正的夏侯皇室，将永远替颜家背负沉重的宿命，替他们承担灾祸，病痛，乃至死亡。”

　　“所以夏侯熹是……是……”苏盈隐隐约约，明白为何曼罗说夏侯熹是夏侯皇室的血脉。半晌，她又问道：

　　“陛下……知道这一切吗？”

　　“别的事情我不确定陛下是否清楚。但陛下知道，熹儿是我用自己孩子的命，复活他同殷贵妃的孩子的。”

　　听到这里，苏盈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疯了！虎毒不食子，他、他到底是……”

　　苏盈正要说下去，突然想起一事，乾坤大阵发动，必须要阵中人皆有生命。

　　可当年殷贵妃生下的，明明……就是一个死婴！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不由得抬头注视曼罗：

　　“这个孩子……真的是陛下和殷贵妃的么？”

　　面对苏盈的问题，曼罗低垂着眼眸，鸦翅般的长睫浓密纤长，在眼睑投下阴影，却是答非所问：

　　“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一时间收到的信息太多太复杂，苏盈花了半天功夫，才理清楚头绪，艰难接受所有现实。想到什么，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陛下如今已经将夏侯熹立为太子，若是夏侯熹登基……这不也还是等于颜舜华当了皇帝吗，还是太上皇。”

　　“所以，他决不能活。”猫儿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亲昵地蹭着曼罗的裙角，曼罗微一弯腰，将它捞入怀里，缓缓抚摸着柔顺的雪白皮毛，道：“古有杀母夺子，那么如今便是——去父留子。”

　　去父留子……

　　默念着这四个字，苏盈似乎知道当年侄子雅伊出生后，怀溯公主与哥哥决裂的真正原因。

　　也明白了，为何哥哥身为教王，一定要与夜凉国不共戴天。

　　“你究竟是从何得知这些事情的？”苏盈又问道。

　　曼罗似是对她的问题早有预料：“南荒幻花宫。”

　　“幻花宫一向超然世外，怎么有闲心管中庭的事？”苏盈不信。凭直觉，她觉得曼罗没有对自己说真话。

　　曼罗不急不慢，只是反问她:

　　“你难道忘了？逆天改命之法本就是从幻花宫流传出去的，颜舜华已经杀了风还雪，不要忘了，风还雪，是挽音宫主唯一的妹妹。更何况，挽音宫主曾在水镜中看到过一个可怕的未来。”

　　“什么未来？”苏盈心生警惕。

　　曼罗语声平静，却隐含秋风般的萧瑟：

　　“——颜舜华若登基为帝，不仅是中庭，西州、南荒、北疆都会陷入到战火之中，届时九夷大陆，无人能够幸免。他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人，唯一想做的，就是将所有人都一起拉下地狱。”

　　曼罗忽然撩起裙摆，向苏盈行跪拜大礼,眸光亮如寒星：

　　“阿盈，你我既是年少时的闺中密友，又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伙伴。放眼整个翌朝，只有你能帮我完成我的计划。”

　　“所以，无论是为中庭，还是为天下苍生，拜托了。”

　　苏盈踌躇道：“我的思绪很乱，你让我想想……”

　　“没关系，我等你想好。”曼罗浅浅一笑，“如今忠武王殿下出征平叛，想来不日定远侯那边，便会有动作。”

　　“我已布局妥当，唯一欠缺的，就是阿盈你的决心。”

　　离开未央宫时，苏盈忍不住回头向后望了一眼，宫苑深深，轩窗里映出宫装高鬓的美人侧影，明艳端庄中透着森然古意。

　　仿佛……她一直站在那里，却又和自己隔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