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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如此美人 ...

  •   相府短短几月间,来了一位主人,转眼便走了,再一转眼,就又来了一位新的。
      来来去去的,管它其中恩怨纠葛,主子总归都是主子。下人们三缄其口,只照常做着平日里的活计。
      永清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嫡长女,管起家来井井有条,赏罚分明,待人又亲厚,日渐得了人心。
      今年的春天似乎格外地短,前几天还在说,今冬天寒雪重,边防将士的补贴要涨上一涨,一转眼,暴雨连连不断,竟是要入夏了。
      这日又是大雨倾盆,下人们停了打扫的活计,纷纷聚在廊下避雨。渐渐的,就说起闲话来。
      说着今年剩下的炭火,该转手卖了去,夏季主子们的衣装,也该重新打点,池塘的淤泥要清一清,不然长出来的荷花不鲜丽…
      有个嬷嬷听着听着,便多嘴了一句,自打夫人来,这些个杂事,倒也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叫咱们轻松不少。
      是啊,旁边一个小厮接话,现在各等置办采买,有条有理,都比从前容易了。
      要么说夫人果然是名门贵族,气度学识,都过人一等。
      夸过几轮,那边有个小丫鬟听得心痒,就忍不住开口了,夫人手段好是好,可你看这几个月来,大人可还回府吗?
      她一开口,其他人一直憋着的闲话也都忍不住了,纷纷七嘴八舌起来。
      也对啊,再贤惠有什么用呢,大人天天深夜回来,鸡鸣就走,就算白日里回府,也就往书房一钻,再不见人,只说是朝中事多…
      什么事多,当日郗公子在时,大人连每日早朝都去得不情不愿,下了朝就往家赶,看折子都要郗公子在书房里陪着…
      噤声!那丫鬟轻声嗔道,让大人听见那名字,他扒你的皮!
      这真是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小厮撇嘴,昨日大人醉酒,我进去服侍,还听得他一遍遍叫郗公子的名字。
      就说嘛,我打扫书房时,那桌下的画像一摞摞的,你猜画的是谁?
      公子…若风面露难色地看着姬景,这帮人越来越没规矩了,我这就去叫他们散开。
      说来也巧,姬景这天失手打碎了桌上镇纸,想起当日搬家时包了一块,就到这杂物房里来找。结果正正好叫雨拦住,在屋内听得这一番有趣对话。
      不必了,姬景淡然一笑,低头摩挲着那块墨石镇纸,语气平静道,既是实情,何必苛责。
      公子,若风皱眉,轻声道,夫人事事照顾万全,细致体贴,贤德淑良,您对她无意也罢了,可如今下人们都敢背后议其长短,夫人贵为公主,如此怠慢怕是不妥…
      若风,姬景平淡问他,我待敏柔,不好?衣食行装,都给她最上乘的,家中财权,都归她管。这丞相府,如今她是主人,我是客人。即便当日,郗义也未曾有如此待遇。如此,仍是不好?
      若风欲言又止,心知多说无益,只安静站在了一边。
      这日宫中传召,太后唤永清入宫陪伴。姬景下了朝便赶回家,陪着她进了宫。内宫女眷之地,他不便多留,因此只在门外远远地向太后请了安,道几句好,便退了出来,由她二人叙话。
      正等待,一位公公脚步细碎而来,躬身道,齐大人,圣上口谕,请大人随我来。
      姬景有些惊讶道,是,那便烦请公公带路。
      他疑惑地跟着那宦官,在无尽红墙之中弯弯绕绕地走着,若不是青天白日之下,他又是一介男子,姬景便要疑心有人对他另有所图了。
      远处一凉亭坐落于锦簇花丛之旁,绿荫繁荣之下,一个身影如此熟悉。
      他恍然大悟,向那公公道谢,急急地走向那人,母亲!
      杨夫人回过头来,笑了,景儿。
      她拉着姬景坐下,关切道,怎么又清瘦了?可是近日太过操劳?
      姬景摇摇头,愧疚道,近来不忙,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见您,实在…
      杨夫人拉过他的手,拍了一拍,轻声道,你有难处,我都能知道。幸得皇上体恤,安排你我在此见面。那永清公主我方才觑得一面,当真是柔顺贤淑,难得的端庄美人。你二人新婚燕尔,一切可还合意?
      母亲,他看着她欣慰的笑脸,终于还是低下了头,轻声道,都极妥帖。永清她,极好。
      那就好,那就好,我想着你总也不带她来见我,还以为你仍惦记着那个…她顿住,转了话头,你和永清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到时候添一对漂亮儿女,我啊…
      母亲,他突兀开口,看一眼周围,再压抑不住,还是说了不懂事、不合时宜、不识好歹的蠢话,我只叹自己统领百官,地位无两,终究身不由己。
      他生生截住话头,没让自己说出剩下的话。
      杨夫人却心知肚明,她脸上心向往之的笑容也消失了。她于心不忍地看着姬景,叹息道,景儿,人生是没有回头路的,一旦决定,再悔,也要向前走。
      我懂,母亲。然而我这半生所做决定,大抵为了别人。到头来,我唯一想要的,却依然不得不放弃。母亲,你可知我心有多苦?
      这世间千万般苦楚,受得要受,受不得,也要受。如何放下执念,你可知晓?
      姬景苦笑,母亲,我不知。
      杨夫人怜惜地抚着他的手臂,轻声道,人的七情六欲,最是纷杂,然而人亦健忘。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相思,忍一忍,时间一久,也便忘了。
      如此…姬景声音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忘了也好…
      可忘了一个人,有多难呢?时间一久,到底是多久?
      他将丞相府清洗一空,郗义用过的,躺过的,看过的,玩过的,统统换成新的。府中一概众人,再不准着黑衣,扎绑腿。厨下不得再备软糕,郗义教过的所有吃食,都不准再做。院中草木,但凡开白花的,也通通连根拔去。
      那木梳,那浴盆,那床柜,那玉桌,笔墨纸砚,骨贴伤药…
      姬景手一挥,这些都…收起来,都收进阁楼里去。
      相府天翻地覆,永清却一言不发,还帮着他打点。
      元朗不喜欢这些,便换了。她一副温柔笑意仿佛是长在脸上的,从不褪去。姬景于心痛难忍中,生出几分愧疚,日积月累,渐渐如蛛网密密爬遍心头。
      近来朝中又起了变故,苏家叫人设了套,顺藤摸瓜地引出当年的一件糊涂账来。说这侧房一脉有个不上讲的芝麻小官,却不怕死地受贿吞晌。偏偏这官是当年老爷子见他母女无依无靠,心有不忍,使了手段给他买来的。本只想着无伤大雅,给他一口饭吃罢了,没想到多年后又牵扯出来。现今证据确凿,如果姬景一松口,苏家必然满门下狱。这上下几十口人命,全在他一念之间。今日殿上皇上问了他好几遍,他顶着百官责难,硬着头皮说要谨慎,再做勘察。一番唇枪舌战过后,苏家保不保得住尚未可知,他已心力交瘁。
      这日下朝回家后,他身心俱疲,静坐了一阵,起身正欲更衣。敏柔已轻轻伸出了手,帮他解开衣带。
      夫君今日可累了?那声音温柔体贴,待会我吩咐厨下,备些红枣姜汤来。天凉时饮,最为熨贴。
      他正欲嘱咐,不要放姜,却心口猛然一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敏柔不觉有异,只当他是累了,为他把衣袍叠好,便也在一旁坐下,拆卸装饰,整理起长发来。
      姬景定定地看她纤细的背影。良久,他走上前去,接过了木梳。
      女人的头发乌黑柔顺,又同男子不同。梳子梳下去,一路滑到发尾,都不会缠住。不比那人,总要满口抱怨,叫唤着痛,说他故意害他…
      敏柔面上泛起红晕,却乖巧地坐着,一言不发。
      前几日,她同闺时密友们一同踏青,她们嘴碎,念叨她说,成婚也快半年了,却从不见姬景与她同游,偶尔在人前同行,也不见有多亲近,只怕是心思不在她身上呢。敏柔心里暗啐一口,想到,我就说,是元朗新婚羞腼,瞧,这不就好了?
      姬景摩挲着手中长发,渐渐出了神,轻声如梦呓道,柔儿,我教你习武可好?你若束起长发,再着一身黑甲,定然英姿飒爽,俊朗非凡。
      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虽然疑惑却还是抿唇笑了,女人柔软的手抚上他的,娇声道,夫君喜欢,自然便好的。
      姬景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那小巧的头颅精致细腻,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应声而碎。
      他抬手轻抚着她的脸,看着镜中人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罢了,如此美人,何必舞枪弄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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