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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洞房花烛夜 ...

  •   公主的婚礼,自然十里红妆铺就。漫天鲜花蔽日,珠玉满目。祭天、告祖、玉辇游街,极尽奢华,无以言表。
      京城的第一场初雪落地之日,姬景仪容端庄,胸前系一朵绸花,高高端坐于骏马之上,细碎的雪花在他发梢眼睫密密堆叠,又迅速地在正午的阳光下,融作一层晶莹水雾。
      打马游街,他中状元时曾做过一次。当年意气勃发,风光无两。此时,却物是人非。
      他一心要护着的人,被他伤得体无完肤,诀别而去。他却红烛喜宴,迎娶新妇。他紧紧地攥住手里缰绳,将面上的笑容稳稳地维持下去。
      痛吗?当初郗义为他被人打碎全身筋脉时,他痛吗?郗义为他受三刀六洞,为他被百人追捕,为他欺师背祖,无数次在生死间徘徊,痛吗?郗义饱含希望,为他再次回京,却又黯然离去时,他痛不痛?
      姬景的指甲在手心里挖出深深浅浅的坑,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将笑容拉扯得更大,对着欢呼的人群微微点头。
      人生四大喜,他今日之喜,唤做洞房花烛夜。
      御宴在中正殿外热热闹闹地摆开,长桌一路延伸出去,两旁张灯结彩,红烛香花锦簇。侍女们衣容细致,皆佩簪花,葱白似的纤手端着青玉酒壶,窈窕来往于百余高官重臣之间。
      他牵着那刺眼红绸,与那一端陌生的公主,随着司仪喜气洋洋的高声,木然地持香,鞠躬,跪拜…
      人常道,行尸走肉,姬景走神想到,怕便是如此。
      烟花在半空轰隆一声炸开,漫天金银彩雨,如流星万千,纷然落下,众人欢呼,高声称贺。
      这,便是礼成了。
      从此他与永清公主,就是天地见证的一对夫妻,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称贺哄闹声中,身边那个凤被霞冠,看不清面容的女人,轻轻垂下头,靠近了他一步。想也不用想,便知那盖头下,定然是酡红娇羞的一张曼妙笑颜。
      姬景深吸一口气,满面笑意的脸上,毫无破绽。
      典礼之后,永清公主由嬷嬷陪着去了新房,姬景却被人一口一个齐大人,拉到了宴会之中,一时间恭贺之音不绝于耳。
      齐大人当真有福气,公主才貌双全,温柔娴静…
      二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从此赵府可就是大人的得力臂膀啦…
      哎不谈政事不谈政事,我倒想问…
      大人何时为皇上添个小外孙啊…
      聒噪,聒噪,他心中烦躁难忍,笑意却愈发浓重。姬景拱手,酒一杯杯流水般饮过,志得意满的新郎官朗声笑道,各位大人的美意,在下心领。可皇上若是想外孙,在下可得先走一步啦!
      众人哄堂大笑,拦住他不许走,揶揄着又劝他许多酒。
      姬景也不推辞,推杯换盏,来者不拒,不多时便面色泛红,眼神隐隐虚浮起来。
      公子,若风悄悄贴上来,不动声色地扶他一扶,该去向皇上请安了。
      姬景眯着眼瞧他,点头道,好,好,咱们去谢恩。
      若风托着他穿过喧闹人群,一路走到宴席之首,姬景眨了几次眼,才看清座上之人。
      黄袍金冠,玉坠流苏,华服繁琐之下,却一副虚假面具,比戏台上的青衣花旦,妆容更重,更不见真心。
      从前他怎么没看出来?身边这一个个谈笑风生的,根本就不是活人,是一张又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罢了!
      他强行稳住身体,缓缓地跪了下去,一字一句道,谢,圣上恩典。永清公主天之娇女,臣有幸得之,必然好生相待。
      痛,这突如其来的痛是什么?
      酒液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惊起轰隆心跳,他耳后的皮肤一鼓一鼓,心口像有千万细针划过,一阵阵短暂而剧烈的刺痛。姬景跪在原地,有什么东西沿着下巴滑下来,砸在身下冰寒的白玉石砖上。他徒然地试了试,站不起身。
      元朗,皇上走到他面前,俯身扶他,恍若不知地笑道,大喜之日,便叫他们闹吧。春宵千金,朕准你先行告退。
      殿外的晚风寒冷萧瑟,姬景倚在墙根下缓了好一阵,耳边仍有觥筹交错之声遥遥传来,他接过水壶,掬一捧冷水,在脸上囫囵抹了一把,这才觉得颠倒的天地又重新正了回来,眼前景色也蓦得鲜明起来。
      明月当空,皎洁如润玉,如白雪,如漫野杏花…
      几时了?他恍惚道。
      酉时了,若风知道他方才心中气闷,饮得急了,此时酒劲正烈,必然体寒。公子,夜深风凉,莫在外面待着了…
      姬景木然地点点头,漫无目的地随他一同走着。出了皇宫,上了马车,他倚在软绵绵的车壁上,听那轱辘与马蹄声嘀嘀嗒嗒。骤一安静,重重酒气上涌,叫他倏忽昏睡过去。马车摇晃,他也跟着摇晃,歪斜成个大字,靠在车厢壁上。向来矜持庄严的丞相大人,今夜酣醉,形状全无。
      若风下了马,掀起车帘时,便见得眼前一幕。
      公子,他抬着车帘,伸手轻轻摇晃他手臂,到了。
      见他没有反应,若风探大半个身子进去,抓起姬景的手,要将他拉起来,公子,起来了。
      那滚烫的手突然反手抓住了他的,姬景半梦半醒之间,带着鼻音轻哼道,郗义,我醒酒汤…不加姜啊…
      自打那一日,姬景每日忙碌,政务不敢落下,婚礼又诸多筹备,处处不敢怠慢。只无论如何,若风再不曾听他提过一句郗义,仿佛此人不曾存在一般。
      直至今夜。
      若风叹一口气,正要回话,姬景却已睁开了眼。
      他轻扫若风一眼,目中迷茫瞬间褪尽。他收回的手理一理衣襟,恍然又是那个面目端庄的丞相大人。姬景扫一眼车外,语气平淡道,到了?
      是。
      那走吧。
      这丞相府今日看上去也大不相同了。小厮们白日里忙上忙下,将诺大府邸一个角落不落地装饰完全。红灯高悬,锦绸遍地,琉璃果盘里,盛满了桂圆花生,大大的喜字贴得到处都是,主院里的柱子都换了红漆金角,竟也不怕犯了忌讳。
      姬景穿过一片恭贺之声,停在自己的卧房门前,心里升起一阵陌生。
      公子,若风将看热闹的下人全都小声轰了出去,走到他身边道,公主从未时等到现在,许久了。
      姬景转头看着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终究不曾说下去。
      三声叩响后,嬷嬷打开房门,满口称吉,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慈祥笑意,一边请他入门,一边细声埋怨道,大人真是心粗,便是那边留人,也该早些回来。
      姬景正欲开口,嬷嬷退后一步,屈膝做礼道,恭喜大人新婚,老奴告退。
      若风犹豫一下,也随着那嬷嬷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轻轻合上,姬景看着装饰一新的卧房,竟找不到些许从前模样。
      是了,物是人非,总归是连在一起的。人已不在了,屋子是否相同,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摸索着手边的桌椅软塌,一件件一座座,竟恍然还有那人谈笑风生的身影在旁。耳边似乎还有那一声公子,戏谑的,轻薄的,低哑的,酸涩的…
      陈年过往,他费尽力气不去想,却始终难忘。当年他逼迫郗义穿上红衣,惊鸿一瞥翩翩少年郎,自此怦然心动一塌糊涂。从那之后,再无人能将红衣穿出那一种随性风流,再无人,能有那一段浑然天成的俊美与豪情。
      永清公主,他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赵敏柔,她才是你今后妻子。
      她天真清白,柔顺地答应了赐婚,毫无怨言地待他回心,如今又静坐一夜等他回家。郗义已被他的优柔寡断伤至心死,如今还要多一个永清吗?她何其无辜!
      姬景咬紧牙关,狠心转过了屏风,然后瞪大了眼睛。
      不知谁想的主意,竟在床榻外,又添一道纱账。红纱轻舞,人影朦胧,本是一道曼妙绝色。
      然而他却心中惶惑,怔在原地。一如当年他误闯画舫,却被人人心向往之的美人,吓得礼数皆失,害那人替他来回打点,还白挨一顿打骂。
      今日,谁又为他解围?
      有道是苍天无情,最爱作践人心。
      姬景紧闭双眼,苦笑一声,命也,他想。
      夜深寂静,只有微风轻啸,屋内安然无声。若风守了半晌,直到月亮都绕过了头顶,这才放下心来。他松了一口气,顿一顿冻僵的双腿,正准备走时,背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姬景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径直经过了他,直直地出了院门。若风一个激灵,忙小跑着跟上去,便听得他轻声说,我今日醉酒,只怕扰了公主歇息,还是去偏房睡下罢。
      公子,若风急得顾不上礼数,一把拉住了他,新婚之夜,您怎可叫公主独守空房!
      姬景停下来,转过头看着他。若风这才看清他满脸薄泪与眼中血丝。
      姬景疲惫的脸在月光下泛起浅浅一层冷光,仿佛破碎庙宇中蒙尘的玉菩萨,有股难与凡人相诉的深重悲苦。
      我…他强行压住喉间哽咽,字字艰难若咳血,我掀了盖头,吞了喜果,抱了她,也…也…
      我该做的,他几乎捏碎自己袖中指骨,都做了…还要我如何…
      我,他猛地扯住若风衣襟,摇晃着吼道,我此生挚爱,若风,此生挚爱,本该穿那身红衣,同我祭天!告祖!写红绿书聘!此刻在睡那屋子里的,该是…
      若风目呲欲裂地看着他,平生第一次动了手。他将几乎癫狂的人猛地掀翻在地,双手死死钳住他双臂,才恨声说道,改名姓,除魏贼,升丞相,缴三九,舍郗义,娶永清,一切皆是你自己所选。郗义为你,向来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公子自己不知珍惜,优柔寡断,此刻怨谁!
      怨我!姬景吼道,一切尽皆怨我!我自以为是,我一意孤行,我以为我手眼通天,能求得世事万全!
      所以我活该!我受万箭穿心之痛!我忍相思不见之苦!我放他自由!我待她珍重!天下人皆要平安幸福,唯我姬明轩一人!行尸走肉!苟且偷生!
      若风看着身下泪流满面的人,突然也悲从中来。郗义与姬景这么多年来,如何挣揣着相互成全,如何掂量着琢磨着要给彼此最好的,又如何阴差阳错地一次次错过,直叫两个滚烫的心都冷了下来。
      他就不惋惜吗?
      然而如今这种局面,容得下姬景胡闹吗?
      公子,他正要开口,却听得院内门扇轻响。
      若风手里动作不变,姬景瞪着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双臂暗自发力,一寸寸缓缓挣脱了钳制。
      他二人汗湿衣背,却都压抑呼吸着,一声不发。
      听脚步声,院里那人正慢慢走过来了。
      永清披着裘衣,缓步绕过院门,看着月光下汗流浃背地比划着招式的两人,笑了。
      女人细柔的声音轻轻响起,元朗,若风,她招招手,夜凉,明日再切磋吧。
      来,我们回房。
      姬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黑发如瀑,轻轻垂散于那张略显单薄的面容之侧,一双唇却是饱满的红。那人站在门边,脸上是有些担忧却又羞怯的笑意,元朗,她唤他,莫要着凉。
      姬景呼出的热气在面前急促地化作团团白雾,他透过一片模糊,神思散漫地看着她,元朗是谁?他心想,哦,是了,我是元朗,元朗便是我。如今这府上,知我真名姓的,只余若风一人。而那声“明轩”,怕是此生再听不到了。思量至此,他心底顿时一阵瑟缩,仿佛胸中缺失了一大块,呼吸之间空荡如野,风声厉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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