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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无悔 ...

  •   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稳百年的王朝乍一动荡,便再不得安宁。
      自打魏良卿身死,朝野彻底洗牌。且不说受牵扯的那些大小官员,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光是为了苏家那事,姬景费了多少力气,得罪了多少人,最后还是连坐了一大波人。政事如此,利字当头,到了节骨眼上,管它好的坏的,有什么苦衷隐情,抓了人报了功,该得的好处收进囊中,这事儿便了了。
      再有,就是听雨楼倾覆,江湖大乱,草贼流寇各立门派,扰得四邻不宁。泉家算是最打眼的一个,处理得还算利索,让他领了禾墟的地盘,安生去了。可朝廷没力气也来不及剿灭的帮匪,大大小小,光是各州递了折子奏报上来的,就不止百数。
      然而人祸未平,天灾又至。打这一年夏末起,三月不雨,天下大旱。
      民生已然艰苦,如今误了秋收秋种的时节,眼见着今年年关难过,层层奏章雪花似地递进了金銮殿。
      圣上心忧国民,大笔一挥,御书祭天祈福事宜。这地点,便在京郊山中佛寺,至于祈福人选,本朝丞相齐元朗,当仁不让。
      丞相大人要来为民祈福的消息一传出来,寺里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搭造祭台,备纸烛,添灯油,等等活计。
      高门阔户的正殿里,金身佛像庄严肃穆,合掌闭目,高大端坐于宝座之上。
      转过放满供品香炉的供桌,其后通向院中天井,远望去可见耸立云间的藏经楼与佛塔,巍巍恢弘屹立。众僧房鳞次栉比,在两旁依次列开。
      天井一角,僧房门外,手里理着线香的僧人面目冷淡,不苟言笑。身旁之人虽然也身着灰袍,却有乌黑长发,用一个木簪简单地挽了个髻在头顶,想来是带发修行的凡人。那人跪坐在一旁,接过僧人递来的香束,用纸带整齐扎起。
      师父可知道,那人叠好一张纸带,犹豫几番还是悄声问道,丞相大人,何时来?
      那僧人目不斜视,手下动作不停,冷淡训诫道,你既有心皈依,便少惦记些俗世之事。他看那人一眼,还是回答道,下月初五,宜祭祀,兴庙宇,便是大典之时。
      那人低声称是,接过僧人递来的香束,继续包扎起来。
      还有十日,他暗想,现在辞行,还来得及。
      自打禾墟的那座山,叫他随口许给了泉野,这人无家可归无事可做,早就约了他好几次,说要一同到南洋去游玩一番。总之他二人武艺傍身,吃喝不愁,不管到哪里,都能活得潇洒自在。他想了又想,跟禾墟说,对不住,再等等,再等等。
      然而十日不过眨眼一瞬,未等他下定决心,丞相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山下大门之前。
      这一日,烈日高悬,如火熊熊。他低着头站在众僧人中,有些好笑地想,他这一生,同姬景的种种故事,大多都发生在暴雨骤雪之时。以致他每每想起,耳中尚闻滚滚惊雷,身间仍觉湿衣微凉,仿佛姬景与他在雨中滚打嬉闹之夜,就在昨日。他抿一抿唇,眼睛紧盯着干燥的地面,想到,这最后一面,竟得了个天光敞亮。
      山门缓缓而开,僧人双手合十,低声称诵,迎人入寺。
      恍然间如同隔世,那人微微俯身迈进庙堂,衣冠严正额发高束,一副不同往日的肃穆模样。他合掌点头谢过僧人,转身扶着身旁的女子,似是嘱咐她小心门槛。那女子侧脸,向他灿然一笑,下意识抬手扶住了微隆的小腹。
      姬景进殿,郑重其事地跪在佛像面前,三叩九拜,面目虔诚。
      诵经过后,姬景一身祭天礼服,高冠华被,锦绸上绣满纯白暗纹,他小心拢起广袖,长摆在身后逶迤拖行,踏入了祭天台中。
      他缓步登上台阶百步,高高立于祭台中央,焚香,燃烛,敬飨,跪拜。诵经声再起,百人齐音,惊天动地,乃是祭五方上帝,社稷山林,祭风师雨神,同十二辰、二十八宿,祈求众神庇佑,护其子民。
      郗义站在一众僧人之中,悄悄地退在了角落里。智净来叫人,偏偏一眼盯见了他。师父叫你为丞相大人还香呢,快去。
      所谓祭天,乃是凡人要将祈愿上达天听,是真龙天子,才做得的事。姬景以丞相身份代劳,便要多一步骤。因此他上祭台前,先进正殿叩拜,叫做请香。取了香,上了供,便相当于受了认可,可以承担祭天一职。那么祭完了天,自然也要还香,将这通天听的资格,再交还回去,否则便是越俎代庖,有犯上不臣之意。
      郗义握着那一束香,或许正是当日他扎的某一束。他心乱至极,乱得他有些走神,仿佛自己成了那戏台上的角儿,一举一动,都有写好的剧本,每个情节,都会有最出乎意料的,最难以置信的,最艰难曲折的转折。然而他身不由己,偏偏只能按部就班地演下去。
      百级台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得汗流浃背。偏偏这日头毒辣得很,一丝也不叫人喘息。
      看到他的时候,姬景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很快又恢复成了古井不波的表情。他带着丞相大人一向的威严与体恤,向他称谢,接过了线香。他转过身,拱手三拜,俯身将那炷香,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地插在了香炉之中。
      台下众人拱手跪地齐声高颂,祈求着神明施恩,保佑来年风调雨顺。郗义随人群默诵着经文,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然而目光却一直不由自主地向身侧看去。
      罢了,看一眼,就看这一眼,他咬牙切齿地握紧了双拳,暗暗发誓道,再不看第二眼了!
      那人站在祭坛最高处,在他面前不过三尺之外。他笔直的白袍垂地,素净的面料细看居然有厚重繁复的云纹层叠,广袖薄柔随风轻舞,再往上看,他的肩头有些瘦削,竟比往日清减了。郗义有些恶意地想,看来那位永清公主贵为皇胄,也并不比自己更擅厨艺。他小心地把头再抬起一些,又挑眼看去,那人的脖颈修长,下颌凌厉,嘴角......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他笑什么!
      郗义好奇地抬头看去,却正撞上祈福结语,姬景对着祭坛作揖拱手,广袖一拢,藏在袖后的脸却转向他,一字一句做了口型道,专心。
      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神,居然还叫他专心?
      郗义双眼猛地瞪圆了,别开脸去,同时翻了一个欲与天齐的白眼白眼。
      礼毕,寺中素宴开席。
      姬景更了衣,着便装入席。推让过后,诸位高僧坐于首席,姬景与夫人紧随其下。郗义松一口气,远远躲在宴席的另一端,低眉垂首,只专心吃自己的。然而身侧传来的目光却好似有了实体一般,不远万里地跨越整座大殿,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不该留,郗义暗想,这是自找的什么罪受。他终于忍无可忍,放下竹箸,抬眼瞪了回去。
      那人竟不躲闪,遥遥一举茶盏,微笑起来。那笑容意味复杂,叫他看不透彻。
      姬景侧头与夫人低语几句,那女子略一点头,抬眼越过重重人群,向郗义看了过来。郗义一凛,却见那女子对他遥遥一笑,随即别开了眼。
      姬景轻轻站起身来,说了句什么,一个小沙弥便凑上前去,引着他走向后院。
      郗义恍若不知地别开脸,口中精心烹制的素肴却是食不知味。身旁师父低声对他说些什么,他带着笑点着头,却一句也不曾听见。郗义抬手用力捏一捏眉心,端起面前茶盏,又猛地放下了。
      失陪,他匆匆对身旁师父撂下一句,起身离席。
      后院是僧房与斋堂所在,他犹豫片刻,确定四下无人后,抬脚走了进去。众人都在前头用膳,空荡荡的院落里,只有零星几只麻雀叽喳。他独自伫立,心里一阵茫然。
      为什么呢?他想,事已至此,见这一面,不见这一面,又如何呢?
      糊涂,他甩手转身便走。
      郗义,有人在身后唤他。
      多熟悉的声音啊,一刹那令他有些恍惚,仿佛他仍身处丞相府中,那人早起不见他,或归了家寻他,亦或是伏案累了,练功渴了,夜深饮酒醉了,都每每如此唤他,一天要叫他个好几十遍。
      他从前总是笑眯眯地答应,毫不厌倦地陪在明轩左右。但是今天,他顿了顿,没有应声。
      郗义,那人慢慢走近他,脚步迟疑。他似乎不确定要如何开口,停顿片刻才低声道,我没奢求…此生还能再见你。今日偶遇,我实在,高兴得很。
      虚伪至极!郗义冷哼一声,猛地回过身,却看到了那张脸上的笑容。
      是他方才没能看清的那个笑容。
      那是怎样的一个表情啊,明明是笑,却饱含难以言诉的悲苦。其中的凄凉,悔恨,怀恋,痛彻心扉与无可奈何,交织重叠,如同深渊。然而那深渊之中,却又有一丝细细的光亮。他疲惫的眼中,似有似无地诉说着欣喜,说着因为再一次见到他,这颗心中燃起的庆幸。
      郗义看着他,失去了言语。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相对而立,却都有些无所适从。
      咫尺天涯,怕就是如此。
      姬景红着眼眶看他,轻声道,你可好?
      那股酸涩从他心底快速地涌上来,郗义握紧拳头,不甘示弱地轻描淡写道,好,多谢丞相大人。
      姬景笑了,眼角泛出细细的褶子,像突然间蒙上了岁月。
      那就好,好,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他良久,久到郗义几乎想转身离去时,姬景似叹似笑地唉了一声,衣袖下的手伸过来,轻轻攥了攥他的。
      一如来时轻车简从,丞相大人走也走得利索。
      众高僧心淡如水,亦知他人繁事多,便不曾多留,皆起身合掌,施礼道别。
      姬景合掌还礼,一转身,便有小厮迎上来,扶着他上了马车。自始至终,他都体面地微笑着,眼神却刻意避开了人群,只不停地看向某个方向。
      车轮滚滚,丞相一众缓缓下了山,驶向京城。众人也各自散去,收拾着仪典过后的杂乱。
      郗义独自一人倚着山门,孑然伫立,直到人声尽皆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山间只剩闲云野树。他的心中却嘈杂一片,如浪卷残云。
      然而这嘈杂并不痛苦,亦非挣扎,他攥紧了右手,面上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来。
      智净又急匆匆地跑来找他,这孩子心思单纯,对他这个贸然出现的俗世之人感兴趣得很,整天见地围在他身边。
      师父说,他一张娃娃脸上带着兴奋,你做得不错,选日子便为你诵经剃度,收入佛门!
      郗义看着他,笑了,他袖中的手一翻,轻轻摩挲着那块蓝色石头。这是那人方才拉他手时,悄悄递过来的。同时递来的,还有一封信笺,上书短短两句,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仿佛诉说着写信之人其心彰彰,矢志不渝。

      “花败亦有重开日,非君无可共白头。”

      不必了,他长舒一口气,抬手猛然一掷。那石头倏地疾射出去,瞬间消失在崖间茂密山林之中。远处的天空碧蓝如洗,有飞鸟振翅,长鸣着穿梭在层叠卷云之间。天地之大,他想,何必画地为牢。
      郗义转过身,低头合掌道,烦请小师父代我转告,在下就此别过,多谢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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