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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托飞山 ...

  •   那女人站在铁栏之外。

      她的眼睛是橄榄石色的,让人印象深刻的颜色。

      那双眼睛充满哀愁地注视着自己。

      ——他们说你用奸诈的手段盗走了玉座。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朝前面寒冷的铁栏稍微俯过了身子。

      ——你……是真正的王,对吧?

      “骁宗大人!”

      骁宗猛然地回过神来。他回过头,不远处他的麒麟正牵着计都,微微歪着头,注视着他。

      “您在这里啊?”泰麒说着,朝骁宗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骁宗露出了苦笑。“蒿里,我不是说,让你在山下等我一阵子吗?”

      “山下下雪了。我怕冷。还是云海上暖和一些。”少年面不改色地这样说,然后又歪了歪头,“怎么,主上不愿意我来找你吗?”

      骁宗又苦笑了起来。这是谎话,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并不打算揭穿泰麒。他朝泰麒招了招手,泰麒便朝他步伐轻快地走了过来。有少年外表的黑麒麟虽然表情平静,眼里却掩不住喜色。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鸿基之北的托飞山,云海之上是骄王的桑陵。这里的陵园一度相当壮阔富丽——寝殿和便殿修得如同白圭宫一样,陵庙甚至比白圭宫里的太庙还要阔气,毕竟这是骄王身前就开始大肆营造的陵墓,民伕徒卒动用了足足三万人。不过,之后的数十年间,先是骁宗登基后削减了守陵的编制,后来又遇上阿选之乱,后来朝廷也没有财力再对此地进行维护,因此今日的桑陵看起来已经颇为破败。

      泰麒走到了骁宗身旁,骁宗伸出手来,搂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膀。他们所站的地方并没有建筑,只是一片坑坑洼洼的地面而已。从地上留下的坑洞看,这里过去应该有房屋,只不过已经被彻底拆除了。泰麒打量着这片平地。

      “……骁宗大人,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他轻声问道。

      骁宗抬起手来指着前面。

      “那里曾经是守陵官员居住的宿舍。”

      “哦……”

      “后面是中庭。西北角是厨房。然后这里——一半陷入地下,现在已经填平了看不出来了——是以前的牢狱。”

      泰麒抬头看向骁宗,“那这里难道是……”

      骁宗点了点头。“对。我以前就是被关在这里。”

      骄王在坟墓里塞满了生前还没有享受够的各种金银财宝。因为各种器物多到实在塞不进墓中,临时又在陵园里开挖了好些个陪葬坑。这样的传说流传开来,自然会有大胆的盗贼和对骄王恨之入骨的人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桑陵,企图盗窃宝物。守陵的士兵和官员迫不得已在此地建起了监牢,用来临时看管抓到的盗墓贼,然后将贼人送往鸿基进行审判和处罚。阿选的王师在马州抓到骁宗后,占据了此处,将骁宗关押在监牢里一个多月,然后才送到鸿基在民众前公布“罪状”。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嗯,宿舍,监狱——建筑都被英章拆掉了。”

      “被英章拆掉的?”

      “他说竟然用关盗墓贼的牢狱来关王,真是不可饶恕——我如果不让他拆了这地方,或许他会拆了整个桑陵吧。”骁宗这样苦笑着说。

      “那么……骁宗大人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当然不是因为怀念。

      那个简陋、窄小、黑暗、寒气四溢的牢狱,比起矿坑的地底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但并没有更坏。

      更坏的是其他的东西。

      ——你是真正的王,对吧?

      “……我来找人。虽然我也知道未必能找到。”骁宗说着,转身走向候在不远处树下的罗睺。罗睺背上的行囊里有行程里所需要的一切,包括卧信替他们准备的用来替换的神农的便服。“蒿里,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换上吧。下了山就得要找地方投宿了。”

      泰麒答应着跟了过来,“这是陵园。——骁宗大人要找什么样的人?”

      骁宗整理行李的手停住了。“一个叫泗云的女人。”

      “她是什么人?”

      “看守陵园的一个中士的野合对象。”

      “啊……?”

      “她家乡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她带着两个孩子逃出来,其中一个半路上死了,她带着另一个流浪到了附近,被那个中士碰见了。她长得很有几分姿色,所以中士把她带到了陵园里。不管怎样,他并不打算娶她,但是她似乎也不在乎。虽然只是个中士,俸禄养活她和她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泰麒的表情稍微有点扭曲。

      他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和她的孩子,但他们如今应该过得很平静。

      但不管怎样,这种事情以前绝对无法想象,在王的陵园里官员公然和女性苟合,如果被人察知和告发,这个中士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他运气很好——那时候掌管陵园的冢人去鸿基述职就再没回来,一个下大夫装病回了老家,另一个下大夫不知如何得罪了阿选被杀了头——伪朝没有心思寻找替代的官员,因此这中士就莫名其妙成了陵园官员和士兵的头。没有人会去告发他。

      “那么这些事……”

      骁宗点了点头,“都是后来询问那个中士知道的。不管怎样,他在桑陵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但没有想到王师有一天会突然冲进来占据此地,然后把我给关进了监牢里。那个中士自然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但他还算会打点,说了很多向阿选表忠心的话,倒是也能和以往一样在陵园里行动,后来也打听出了被关押的人到底是谁。”

      ——然后不知怎么地,就被那个叫泗云的女人知道了。

      她死缠烂打地要求中士,要进牢狱去见一见骁宗。除了□□之外,中士其实并不怎么了解这个路上捡回来的女人,他自然不相信女人所说的“好奇”之类借口,他疑心这女人总有别的什么动机,可是女人表现出来的顽固却大大超乎他的想象,最后女人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她去见骁宗,她就要从凌云山上跳下去,这样中士在王的陵园里私养女子的事情一定会败露。中士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机会,让女人溜进了牢狱,和骁宗见面。

      那女人站在铁栏之外。

      骁宗抬起头来看着她,这是他在这监牢里第一次除了守卫和士兵之外见到其他的人。

      她的眼睛是橄榄石色的,让人印象深刻的颜色。

      她的神情是显得如此哀愁。

      她只是注视着骁宗,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寒气笼罩着她的身体,她发着抖。

      最后她终于开了口。

      “山下传来了消息,那些士兵们也这样说。台辅和阿选立下了誓约,阿选是真正的主上。他们说你是贼人。你用奸诈的手段盗走了玉座。”

      她朝前面寒冷的铁栏稍微俯过了身子。

      “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你……是真正的王,对吧?”

      坐在牢狱里的骁宗忍不住稍微直起了身体,看着这个女人。

      并不是全然因为她说的话。而是因为——或许是从上峰得到了严厉的指示的缘故,无论是看守还是士兵,都不会和骁宗说上半个字。骁宗想要张口时才发现——就和从前在地底时一样,他已经快忘记了如何说话了。

      “那个人告诉我说,士兵们吩咐他给你送饭。在处刑前不能让你死。每天他都让手下做好了饭给你送来。可是你不吃。”

      女人说着,眼睛转向牢狱的另外一边,那里放着瓦罐,今天送来的淳母——拌有肉酱的黍米已经在寒气里冷掉了。

      那并不是骁宗不想吃。再怎么习惯了和饥饿为伴,但理性却告诉他维系身体机能必须得要吃东西——但是他吃不下。食管和胃似乎都萎缩了,粗糙的黍哪怕一点点吃都难以吞咽下去,身体也已经不能处理油脂,光是闻味道他都会吐——尽管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问了那个人。他说没关系。反正你是神仙之体,饿上几天也不会被饿死。”

      女人的下巴颤抖着。

      “真好啊。这是淳母。三把黍米才能做这么多的黍米饭,一整块肉做出来的醢。一把黍米就能让人活三天。一块肉能让人活五天。——这些,你知道吗?”

      隔着冰冷的铁栏杆,骁宗注视着女人。

      那女人看着他,咯咯笑了。

      ——你好像挨了很久的饿,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多年来,整个戴国难道不是都在挨饿吗?

      她这样厉声数落着。

      “我儿子就是被饿死的。”

      她拉开了袖子,给骁宗看她的胳膊。她的上臂,从肘部往上的部分有块残缺。

      “那个人很讨厌看见这个。他说很恶心。和我睡觉的时候也不许我露出来。可是我儿子死的时候说想要吃肉,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肉。啊啊,那时我为什么下不了狠心再多咬下来一点,如果是那样他也许就能活下来了……你吃不下的这些东西能让他再活多长时间,你知道吗?”

      ——你当然可以挨饿。你有资格挨饿。因为你即便一个月不吃东西也不会死。可是百姓不能挨饿。几天没有食粮,他们就会死。

      骁宗依然没有开口。他还是无法开口。

      “——你吃不下的,是你臣民的肉。”

      女人尖锐地喊了出来。

      那双橄榄石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骁宗。

      “所以,我很确定,非常确定。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我知道你才是戴国的王。因为,这不是很简单吗——

      “那个叫阿选的,不过是个编造谎言、占据玉座、连台辅都蒙骗的篡位者而已,他又有什么本事?——能让戴国荒乱至此的,能杀死那么多戴国百姓的,在这世上只有戴国真正的王啊!”

      女人仿佛是嘶喊一般地说出了这些话。

      ——人民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背弃了人民对你的期望。

      骁宗扶着栏杆站了起来,而女人挺身看着他。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要到鸿基去。他们说时候一到就会把你送到鸿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布你的罪状。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会向你扔石头的。”

      就算在那群情激愤的人群之中,自己分明地知道被污蔑为盗贼的人是真正的王。

      女人朝前抓住了栏杆,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她就像是要把整个人都挤进那狭窄坚固的缝隙之中一样。

      “如果到时候挨的够近,我会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女人咬牙切齿地说着,声音像是撕裂了一样。

      小心翼翼守在门外的中士这时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打开了门向里面张望,神情很是慌张。而女人就这样从铁栏前一转身,朝着门口跑了过去。

      一刻也没有回头。

      “那后来,她……”

      过了很久,泰麒轻声开口问。

      骁宗摇了摇头。“我问了中士。他只听见了她说的最后几句话,以为她是听了士兵们的话,因为我盗取阿选的王位而感到愤慨,特地前来斥骂我的。他满心欢喜地追上她,拉着她的胳膊想要说几句好话,结果却被她回身就打了一耳光。”

      ——我真是不明白啊。

      那个男人喃喃地说着。

      那种女人,根本搞不清在想什么。

      ——她的眼中全是泪水。

      你们这群禽兽——她这样嘶声喊叫着。对着中士,也对着远处的士兵。

      “后来他就再没有看见她了。当天晚上她就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或许真的是跑去鸿基等着扔我石头了吧。”骁宗苦笑着说。

      但是,他并没有在刑场上看见泗云。别说从那拥挤在一起朝他叫骂的民众中找出泗云了,那时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无遮挡白昼的光线对他来说实在太强烈了。——他看清的第一件事物,是剑。

      被握在泰麒手里的剑。

      “再后来……我回了桑陵。中士还在这里。他以为我是来封赏他的,因为他觉得,我被关押在这里的时候,他可是每天都给我送了淳母那么豪华的食物啊。英章开始拆这地方的时候,他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骁宗说着,又摇了摇头。

      “而泗云……”

      “再也没有找到她。”

      这是很正常的事。末后还有那么多的战祸,就像静之一样,很多人就此下落不明、生死难料了。

      假如她还活着,她知道自己对骁宗说过的那些话已经足以构成大逆不道的罪名,怎么也会故意躲起来吧。

      明明知道这样,骁宗还是忍不住会来陵园看看她是否回来过,哪怕这只是一丝渺茫的希望而已。

      泰麒站在计都身边,驺虞亲热地蹭着他的胳膊,但泰麒并没有急着开始收拾行李,他歪着头看着骁宗。

      “但是,主上你为什么想要再找到她呢?”

      骁宗已经披上了神农冬季时在乡间行走的厚蓑衣。“我也不知道。也许就只是想找她说说话。不过,那时看着她,我说不出话来,现在大概也还是说不出话来。”

      “……或许您只是想要把身上的肉割下一块给她吧。”

      骁宗回过头看着泰麒,泰麒从容地垂下了睫毛浓厚的眼眸。

      戴国的国主笑了起来。“——或许如此。我只是忍不住一再地想……”

      “想什么?”

      “那一天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像她那样的人,其实应该也不少吧。”

      泰麒再度抬起了眼眸看着骁宗。

      “……您是这样想的吗?”

      ……所以那个时候表情才如此平静。

      即便什么都看不清,骁宗也知道百姓脸上的怒意。

      那些是案作特意找来的对现状最愤恨、最激进的民众,他们还将会被唆使、被煽动着朝骁宗扔出石头,然后情况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个时候,骁宗已经明白了阿选的意图。

      然而……

      人们那没有尽头的怒意和冤屈是无比真实的。

      “他们的恨意针对的是让戴国荒乱、让他们受苦、让百姓枉死的人。不管怎么想,那确实都是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即便真的砸死我,也并没有任何的错。”

      戴国的王心平气和地这样说。

      泰麒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此刻并不应该开口。

      骁宗抬起了头。戴国短暂的冬日白昼就要落幕了。太阳沉下了凌云山的峰间,很快就会落入云海下。

      “走吧——我们应该离开了。天就要黑了。”

      骁宗说着,牵着罗睺朝着陵园外迈开了步子,泰麒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只剩下坑的牢狱遗迹,也牵着计都跟上了骁宗。

      他们沿着神道走出了陵园门,走过了高耸的双阙。再往前一点就是露台,以及通往云海之下的司马门。

      骁宗从罗睺的后背取下了厚厚的披风,给泰麒围上了。“蓑衣下穿上这个吧。下面雪应该已经很大了,你又怕冷。”

      “……我在撒谎。”

      “怕冷不是。”骁宗简短地说,拉起了罗睺的缰绳,拍了拍驺虞的后背。“走吧。再晚一些,邻近的乡城大概都要关门了。”

      泰麒嗯了一声,披上了蓑衣,也把计都的缰绳拉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向已经骑上罗睺的骁宗,突然想起了什么。

      骁宗走出去了几步,见泰麒没有跟上来,回过头看着他。

      “蒿里……?“

      “主上……”

      “什么?”

      “主上上来的时候带了酒。我看见了壶。可是刚才您骑上罗睺的时候,壶里已经没有酒了。”

      “……”

      “您不止是来这里找泗云的吧。”

      “蒿里……“

      泰麒回头望着背后。

      在那双阙背后,被寝殿、便殿和陵庙所掩的陵园深处。

      ”……他在那里面吗?“

      隔了一会儿,骁宗回答说:\"是的。\"

      \"是延王出的主意吗?\"

      骁宗苦笑起来。

      “没错。或许对不起友尚他们。但我想不出来更好的地方了。”

      泰麒注视了一阵那个方向,又回过了头。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骁宗大人。”

      “什么?”

      “十年前……他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骁宗也扫了一眼陵园深处,收回了目光。

      “蒿里想知道吗?”

      “嗯,想听。”

      “他说,希望我的治世千秋万代。”

      泰麒抬起眼睛来看着骁宗。而骁宗那双赤红的眼瞳也看着他。转瞬之间,泰麒就明白了骁宗的意思。

      王在位一天,就会杀戮百姓一天。

      暴君昏君如是,贤君明君如是。

      因此,要是骁宗的治世延续得足够长久,那就迟早有一日……

      “死在我手下的戴国民众,会比死在他手下的民众更多。”

      骁宗淡淡地这样说着。

      “是吗……”

      那男人这样说了。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那个时候,那男人笑着说,就是骁宗你来见我的时候了。

      陵园开始起风了。那是从山下吹来的风。风穿过陵园植满的树木,漫山的松林低啸着。

      “但是他好像不明白……”

      骁宗又苦笑起来。

      “做到这样的事,根本无需我统治百年千年。”

      泰麒注视着骁宗。

      “只需要八年。不在位的八年里我杀的百姓已经足够多了。死在他手下的民众,就等于是死在我的手里。短短八年时间,戴国户籍消去近半,垦田消去大半,人口减去近半。不管发生了什么,有怎样的理由——这是在我为王的时候、我的年号间、我治下发生的事。如果说是因为阿选对百姓不闻不问、荒废朝政导致百姓活不下去,可是在地下的什么也没有做的我,也就如同抛弃百姓荒废朝政一样。因为篡位的伪君而死和因为无能无为的君王而死,又有什么差别呢?”

      泰麒低下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脸,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凝视着骁宗,他张开了口,想是要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最终他说出口的是否认。

      “……不,不对。”

      “不对”

      “……有区别的。”

      “哦……?”

      泰麒跨上了驺虞的后背,冷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仔细想想——骁宗大人你知道的事,阿选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人民憎恨着让戴国荒乱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

      阿选至少是曾经知道何为正道的,若非如此,当初就不会培养和吸引那么多忠心而出色的部下。

      他应当明白自己所行并非正道。

      可是却没有人来斥责他。

      他的身边只有傀儡,只有行尸走肉,只有张运和案作那种小人。

      清楚他罪过的泰麒也只会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说着俩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

      ——他是在害怕被斥责吗?

      所以才不见自己的部下,是害怕被那些相信着他的、正直的人们看穿自己真面目吧,害怕看到他们失望的表情吧,因为那就是最严厉的斥责。

      ——可他又把琅燦留在身旁,任由她对自己无止境的嘲讽。

      犯下恶行,却没有人来惩罚,也没有人来叱责,无法面对的东西却不会因此而消失,反而日益成了无法向任何人启齿诉说的、只能一个人背负的痛苦和虚无,最后痛苦、虚无到了哪怕听见嘲讽都能算作纾解,——但琅燦也只是嘲弄而已,她并不直言阿选的过错和罪孽,她绝不会说“你本该统领国家、你本该善待百姓”。

      “因此阿选才会那么充满恶意地策划着骁宗大人的处刑。”

      他高居在奉天殿的玉座上,注视着沸腾的民众。

      他笑了吧?

      嘲笑的是谁呢?无知的民众,无能为力的泰麒,即将死在自己人民手下的骁宗

      他很清楚,民众的那份愤怒和憎恨并不是针对骁宗的——名字是什么,是谁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是恨着让戴国荒乱的篡夺王位者,恨到食肉寝皮的地步。

      在场所有人里,没有人比阿选自己更清楚,其实他才是那个让戴国荒乱的篡位者。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应该明白,听着愤怒的百姓对骁宗的审判——

      那就如同在审判自己。

      来吧,那时候他内心是否对着民众们如此呐喊着呢,憎恨吧,杀死吧,杀死那个让戴国荒乱的篡位者——

      所以才喜悦吧,那种自暴自弃的喜悦。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真正面对自己的过错。

      “您去见过他。可是您被关押的时候,无论在这里还是在白圭宫,他都一次都没来见过您。”

      骁宗抬起了眉毛看着泰麒。

      “我们那时曾想过,假如阿选要去嘲弄、审讯您时追踪他动向,或许就能设法探听到您被关押在哪里。结果是,他一直没有动作。那是因为知道我们的意图而狡猾地选择了按兵不动吗?那时我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我才明白到……”

      也许并非如此。

      也许阿选只是模糊地意识到了。

      假如他去见骁宗的话——

      隔着铁栏,他会分不清楚,被困在牢狱里的人究竟是谁。

      “……所以,他难道不是一直在回避吗?”

      放弃一切不理朝政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躲进寝宫里不出,不去面对荒废的国土,因为那就是他的过错的实体。

      “比起犯下错误,有时回避错误才是更大的罪孽。骁宗大人,您不这样想吗?”

      黑麒麟冷静地这样说着。

      “而这就是您和他的区别。”

      那黑珍珠一样的眼瞳凝望着骁宗。

      “丈阿选和乍骁宗都会说,戴国变成这个样子全是因为乍骁宗——这就是您和他的区别。”

      骁宗似乎愕然了片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泰麒。“……是这样吗?”

      “是这样。”泰麒转过头抬头看着已经变成粉红色的天际线。“在他那个朝廷多待一天,我就越能确信您才是真正的,无可置疑的王,这根本无需我身为麒麟才能明白,哪怕在他手下向他献媚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这岂不是很可悲吗?不止一次地——回想起阿选时,我竟然会觉得这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眼前浮现出那个在黑暗中独自哼唱《战城南》的身影。
      “我不能原谅自己有这种想法,但仔细想想,这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他实在太可怜,所以才变得那么可恨。这就是您和他的差别——我今天又确认了一次,但是主上,我恳求您,下次不要再让我确认了。”

      泰麒毅然决然地这样说完,便轻轻挥动了一下缰绳。白色的驺虞朝着司马门奔去。

      骁宗又注视着自己麒麟的背影。

      他翻身骑上了罗睺的脊背,举起了手,像是要催促罗睺赶上泰麒——但又忍不住再一次回过头。

      他所注视的方向并非是陵园深处某人的葬身地,而是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监牢所在的方向。

      ——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那双充满哀愁的橄榄石色的眼睛。

      骁宗再一次地露出了苦笑。

      “可是蒿里啊——,对于泗云和她那样的百姓来说,我和阿选依旧没有任何区别。”

      他低声地这样自言自语,之后便轻挥缰绳。

      黑色的驺虞很快赶上了白色的驺虞,他们的身影一起消失在司马门之中。

      禾黍不获君何食。

      那残留的话语很快消失在了风中——朝陵园深处吹去的风里并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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