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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圭宫 ...

  •   ——封宝的仪式结束了。

      李斋抬起头来,望着殿上空荡荡的玉座。本应该是午朝的时刻,但珠帘已经卷起,那里空无一人,王和宰辅都不在。

      就在这里,今天早上,当着群臣之面,泰王郑重地封存了玉玺和笔。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一日——封宝意味着往后几天直到明年的元日,国府、外朝、内朝和燕朝都将停止正式办公。这是一年之间难得的王和官吏们的休息时间。

      李斋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略带嘲讽的声音。

      “这样骗孩子一样的借口居然能蒙混过去,可真是托了不知谁的福啊。”

      李斋听见身边有人这样说。她微微一笑,即便不回头,她也知道会以这种口气谈论骁宗和泰麒的,除了英章别无他人。

      “王身体不适,台辅身体也不适,因此自封宝至元日之前不受贺礼——真是没想到,这种儿戏一样的话,诸官和州侯们居然能信以为真,也不知道该说他们聪明过头还是傻过头。”

      英章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话音在朝堂里回荡着。

      但随即,另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来了。那是卧信。

      “嗨呀——那又不是谎话,主上和台辅一直身体都不好,这谁都知道吧?只是这一两年还算安泰罢了。况且主上和台辅已经把诸事安排妥当,朝廷里的政务也处理完了,年前又能有什么大事?”

      “如果主上离开十□□廷就要乱套,那我们算什么。”英章依旧嗤之以鼻,“以往台辅冬天时甚至没法起身——由此可见从那个润达为首,台辅身边的人都是些笨蛋,台辅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自己也好、你们也好,觉得这两人真的没问题,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啊?”

      “台辅还有使令在啊?主上也向我们再三保证过了,一定会在元日前回来,如果有紧急事态会从云海上直接回来。”

      “谁说这个了。他们可带着计都和罗睺,要是突然异想天开跑去什么奇怪的地方,你以为区区保证有用吗?”

      “我说——你是把我们的主上和台辅当成雁国那对令人钦佩的主从了吗?”

      李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转过头想要开口,却看见戴国独眼的冢宰从殿门口拄着拐杖踱了进来。一看到他进来,英章马上摆好了一幅如临大敌的架势。

      “真是吵死啦。小臣和我说有人在朝堂里赖着不走,一进来看却发现是你们几个。怎么,你们是打算替主上和台辅这几天都在这里值守吗?难得清闲,我可是打算今天下午就溜回家的。”

      “一国的冢宰在王不在位的时候也能说这种话吗?”

      “我可是病弱之体。当然是能休就要休。”

      “因为王不在位,这里好像有人很不安啊。”卧信笑着说。英章瞪了他一眼,继而又瞪着正赖。

      “主上的事且不说。你这装模作样的拐杖是怎么回事。都已经十年了,还不打算扔掉吗?”

      “让人以为我是个路都走不稳的无用糟老头可是很有好处的。”正赖一本正经地顿了顿拐杖。

      “你本来就是个没用糟老头子。台辅提出要走的时候,你居然不开口劝他一下。“

      “我可不是令尹了,有什么立场劝台辅。他已经长大了——这事还需要我告诉你们吗?而且这件事他可是大半年前就开始心心念念了,而且还为此特地把头发给留长了。”

      卧信“哦”了一声。“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短发太过显眼了。如今民间也都知道我们的台辅样子奇特。要是因此走到半路上就被认出来,最后搞得兴师动众,不得不提前回来,那就太过于扫兴了。”

      ——今年年末封宝之后,我希望能和主上一起微服出行一次。元日之前一定会归来。这也是主上的愿望,我想要陪着他一起去。为此我会提前做好准备,事前也会和冢宰和六官多方商议,不会为各位造成麻烦,还请务必考虑我的请求。

      大半年前,政务处理完毕后,泰麒在广德殿突然这样开口。

      那个仿佛身体里藏着一整个虚海一样沉静的台辅如同是为了公务而生的生物。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提出个人的请求,诸官目瞪口呆之余,就像是下意识般地答应了。等到回过神来慌了手脚再请台辅重新考虑,已经来不及了。大家只得看着他的头发越留越长。到了腊月之前,终于已经越过了肩膀。

      如果束起发来,就是一个身段纤细文静的少年。李斋这样想着。十年前泰麒那生人勿近的氛围现在已经藏得很深了。如果不是偶然显露,确实不会招人怀疑。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殿门口响起一个声音。霜元装束整齐,站在门口一脸不解地看着殿里的人。

      正赖叹了口气。“怎么回事,人真是越来越多。干脆叫亨人来架起炊锅在这里吃上一顿好啦。”

      “中将军穿得可真一本正经啊。”

      “我去路门送友尚了。——扫兴什么的,你们在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台辅的头发呢。”

      “头发?”走进来的霜元一幅茫然不解的样子。

      “啊,不对,既然是台辅,那应该是鬣发才对吧?”

      “不管怎样,能留起来也是好事。之前诸官可是花了吃奶的力气都没能说服台辅把头发留长呢。”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李斋正打算开口,霜元却又说话了。

      “啊,说起头发啊……”霜元抬头望着空空的玉座。“你们发现主上的头发变了吗?”

      殿里其他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变了?什么变了难道不是一直那样吗?”愕然的卧信问道。

      那一头白发。

      “不是。”霜元皱起了眉头,寻找着措辞,“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吗?以前骁宗大人的头发要说的话,其实也不是纯白的。如果在光线下看就有银青的光泽,就像是冰上的那种光一样,如果在比较暗的地方看的话,就是灰白色的。”

      卧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居然会注意到这种事才让我吃惊呢。你是打算改去做内宰还是小尹啊?”

      庄正的军人脸上表情多少有些尴尬。“听我说完。主上原先的头发是那个样子的。但后来就变了。我是说……他回来之后。变得就像是……“

      老人的那种白发。泓宏曾经这样说。

      那时李斋和霜元他们刚刚与骁宗重逢,大家还都欢欣鼓舞,就在李斋张罗着要把酆都他们引见给骁宗的时候,跟着她走出那破破烂烂堂屋的泓宏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一句。

      她讶异地回头看着泓宏,泓宏却只是望着她。——我以前没有和主上见过几次面,可是主上的头发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吗?

      李斋说不出来。那时大家只是想着怎么也不能让主上模样这么狼狈,于是静之急急忙忙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件袍子,李斋替骁宗披上了;替骁宗束发的却是霜元,毕竟李斋只有一只手。

      一个大男人替另一个大男人梳头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可是没有人笑得出来,因为在这过程里骁宗应着李斋的询问简略地说着他的经历——那时站在骁宗身后的霜元再度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现在想想……霜元那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吧?

      为了照顾骁宗畏光的眼睛,那堂屋灯光昏暗,而在那昏暗的光线下——骁宗的头发依然是雪白的。

      他在地底的七年彻底白了头,银发全数如老人一般变作了雪白、干枯的白发。仅仅只是因为与原先的发色过于相近而甚少有人察觉到而已。

      殿里的人面面相觑。英章张开了口。“那岂不是像马的毛色一样……”

      “你这家伙,现在又把主上当成马吗?”

      “给我闭嘴!”英章气势汹汹地转向了正赖,“你这家伙,和主上睡一个寝室里那么长时间竟然也没发现吗?”

      “你没发现我只有一只眼睛了吗?”正赖给顶了回去。“更何况现在主上的头发明明……”

      霜元点了点头。“嗯,我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终于露出了笑脸。“就这一年来——终于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了。”

      是这样的。

      就在今天早上,骁宗封存玉玺之后,又召集了王师将军和六官去内殿布置自己离开后这些天的事务,安排完毕后诸官向他告别,李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要是说李斋心里没有不安,那是假的。即便是在这些年里,她也总是一次次从噩梦里惊醒。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泰麒再一次离开了她身边。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骁宗再一次落到了敌人手中。

      那并不是噩梦,而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李斋相信不少同僚也有同样的想法,以至于后来骁宗不得不吩咐朝堂上无论何时都不再放下玉帘,因为对很多人来说,非得要确认王和麒麟都确确实实在位才能松口气。

      可是现在他们却又要离开了,又要去自己看不到、宝剑够不到的地方去了。这一次也不会再有飞燕将自己带到他们身边。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业已天下泰平——但这样的想法还是会让李斋感到内心刺痛。

      就在打算向骁宗行礼告别的时候,李斋看到泰麒拿着些什物走进殿内,身材纤瘦的麒麟脚步就像少年一样轻快。那些应该是为了旅行做的准备吧?

      泰麒看到李斋,眼睛亮了一亮,微笑着朝李斋打招呼。

      “李斋是来送我和主上的吗?”

      “啊……是……”

      “差点忘了问了,李斋想要我顺便带回点什么土产回来吗?”

      “听花影说甲□□地方的屠苏酒不错……等等,台辅您真是会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一定会带回来的。——对吧,主上。”

      骁宗向泰麒点了点头,笑着回头看向李斋。

      “那么,我和蒿里不在这些天,这里就拜托给李斋了。”

      他这样说着,抬起手来摘下了发冠,顺手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了方便行动的一束。

      李斋记得很清楚,那时早晨的阳光就照射在他的头发上。

      让她回想起拔出剑鞘的寒玉般的,冰色一样的青光。

      泰麒也微笑着,阳光之下,他那头刚刚留长的头发是摇动着的漆黑的钢色。

      “……所以,真是太好了。”

      隔了一会儿,正赖低声说。

      “台辅也是一样。终于愿意留长发真是太好了。”

      “所以说……之前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说的习惯了,也方便吗?”

      “曾经有人说他那头短发像是在服丧,也像受过髡刑的罪人。”

      大家倒吸了一口气。

      “谁这么说的?张运那个狗贼吗?还是……”

      “这谁能知道!项梁这么和我说的——”英章突然提高了声音,“台辅听说后就去问身边的人髡刑是什么,是什么的人要受髡刑。别人不愿意回答他,他就去问项梁,——你让项梁怎么答他!”

      对于常世之人来说,短发无非三种情况。

      僧侣断发。

      服丧之人断发。

      此外便是髡刑之人断发。

      听说之前在阿选的伪朝里就有人对泰麒那头服丧也似的短发很不满意,所以后来才又有了“如同受过髡刑”的刻薄说法。

      髡刑是斩首之刑。如果有人犯下重罪,却又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能去死,就要行髡刑。

      身体发肤受之天帝,断发意味着这人不配享有天帝的任何恩惠。

      “台辅听见这话后就不愿意再留长头发了。他自己坚持这么做的。”

      所有人都静默无声。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即便在泰麒从刑场上化为兽型救出骁宗后。即便是在打倒阿选之后。

      这么多年了。

      李斋轻轻地咬着牙。

      她忍不住回想起再一次上蓬山时西王母那冰冷的眼神。

      \"竟然有犯下杀孽的麒麟,真是闻所未闻。\"

      那时的李斋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吼叫——比第一次见西王母时更凄烈的吼叫。

      “您或许会说——或许天下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台辅是麒麟,他有什么权利杀人,可是我是戴国人——我知道台辅在那个时候没有权利不动手!!”

      ……那之后西王母又说了什么呢。

      这一切都已经淡去了。

      “——但是……”有人终于开了口。

      但是,为了这次微服出游,泰麒终于还是愿意把头发留起来了。

      所以也就意味着……

      李斋闭上了眼睛。早上那一幕又出现在她眼前。

      阳光之下,骁宗白银一般的头发和泰麒黑钢一样的长发。

      身为神籍永无衰迈的君主头发全数如老人般变白,身为至宝的黑麒麟鬃毛短得如同服丧之人、如同受过刑求的罪犯。

      那样的情景再也不会出现了。

      真奇怪,有时候头发这么简单的事情,就能让人觉得不安难过,也会让人觉得喜悦宁定。

      她终于开了口,对着还在吵吵嚷嚷的同僚们。

      真是难以想象,说出这种毫不像臣子的话会这么让她觉得幸福。

      “——已经十年了。就让他们任性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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