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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君可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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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轰然洞开。
满身是血的武人跌进了大殿。他全身插满箭矢,一条长矛已经洞穿了大腿,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来,在他前进的路上拖出了一条血河。他用剑支撑着自己,拼命朝着大殿深处挣扎而去。
就在玉座前的丹陛上,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他拼命抬起头来,试图看清高居在玉座上的人。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了。耳朵也轰鸣不止,但是,他依然听得到从殿外传来的脚步声。那是死亡的脚步。
他张口了嘴,血不断地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涌出来。
“主上,——快逃。”
他这样说完,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用剑支撑起了身体,然后转过身,用残破的身躯挡在了主公和步步趋近的敌人之前。
黄昏时节,雪暂时停了下来。官道两边都是高山,一到深夜,风向就会转北,吹起更加迅猛的风雪。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睿朴过夜,第二天等到雪停再上路。睿朴最早只是一个小小的里,因为在这条路上旅行的人日渐增多,睿朴的人开始在里外开设客舍和饭铺,逐渐形成了一个靠旅客养活的山坡小镇。
“——真冷啊!”镇口客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着吹进来的细小风雪,两个男子这样说着,走进了大堂。
缩在火塘旁边的祁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门外传来了热闹的吹吹打打的动静,应该是有朱旌来到了镇上。但走进客舍的并非是朱旌,而是两个神农打扮的旅人,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另一个男子年纪比他大,三十岁左右,高且瘦削。这应该是年长的神农带徒弟在熟悉冬季道路吧。在这个时节,还在路上四处奔波的,本来除了朱旌就是神农了,但看那少年纤弱的模样,让人不禁觉得他真的能在这大雪天里赶路吗。
但祁化并不关心这两人。他只是盯着那男人身后背着的用来装丹药的箱子。
那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应该装了不少的药品。
伙计这时候已经迎了上去。\"您二位是从哪儿来?\"
男人轻轻拍了拍身后的箱子。\"我们是从垂州来的。去殿蒲的神农社送药的。\"
\"原来如此。是从庆国运来的药吧?\"伙计露出心知肚明的样子,点了点头,“您二位请这边坐。”
但是火塘边已经挤满了人。所有旅客都围坐在用荆柏烧得极旺的火塘边上,已经没有坐得下两个人的地方了。
伙计皱了皱眉。然后他走到了祁化背后,用脚踢了踢他的腰。
“你,”他用那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给二位神农腾个位置。”
祁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稍远一些、但也寒冷得多的角落里坐下了。周围的旅客们都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这一幕。少年和男人颇为吃惊地对视了一眼,少年张口刚想说话,就被热情的伙计拉到了火塘边坐下。
“赶快来暖和一下身子吧——二位要点些什么吗?”
风从门缝里吹了进来,夹带着雪花吹到了祁化的脸上。他拢了拢衣领,把自己缩得更紧一些。火塘旁边看上去是那样暖和——但是他也并不在乎了。他只是盯着那个男人背着的药箱。
——那个箱子看起来真的很大。
“骁宗大人,您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将行李从计都背上取下来的时候,泰麒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骁宗背后背着的那个箱子一眼看上去就饱经沧桑。和骁宗如今的打扮搭配在一起,足以呈现一个毫不引人注目的普通神农形象。但是,这个箱子还是要比寻常的神农药箱子看上去更大、更长些。只是装神农们走街串巷带上的普通药品的话,是不用那么大箱子的。难道说——
“您还是把寒玉给带上了吗?”泰麒忍不住发出一声谓叹。
骁宗看着泰麒,笑而不答,拍了拍罗睺。罗睺发出低鸣,转身和计都很快就一起朝着山岭的密林飞去。
他们绕过了隐蔽身形的树林,开始朝着山坡下的道路走去,这条道路通向睿朴和更前方的殿蒲,路两侧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但好在这一条路上行人很多,官府也有组织人手铲雪,因此这一里半的路也并不难走。走着走着,泰麒抬起头,突然眼睛亮了一下,抬手指向前面。
“主上,你看,是朱旌啊。”
前方有一群浩浩荡荡、热热闹闹的一群人马正在赶路,那正是朱旌。尽管离着睿朴还有一段路,但已经有镇子里的居民和旅人跑了出来,站在路边迎接朱旌们了。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朱旌会在镇上停留个两、三天,这样不仅冬天有了娱乐,客舍也能吸引更多客人留下来了。
“看样子,他们会在睿朴演出吧。不知道是怎样的剧目呢。”骁宗笑着说。他转头看着泰麒,泰麒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面的朱旌的马车。
——骁宗大人,那是什么?
就已经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那是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骁宗和李斋微服带着泰麒到鸿基去游览了一番。秋天的鸿基有着宝石一样蔚蓝的晴空——就在市集上,小小的黑麒麟突然抬起手臂来,指着前面的帐篷,帐篷前挤得水泄不通。
骁宗告诉他,那是旅行的朱旌们正在演出。看着泰麒流露出兴奋又好奇的模样,他和李斋相视一笑,牵着泰麒的手挤到了帐篷前。泰麒垫着脚,拼命朝前面张望,可是人实在太多,人缝里他也看不见什么。骁宗弯下腰,把泰麒给抱了起来,架在自己胳膊上。
泰麒吓了一跳,小脸蛋顿时变得通红,他扭了扭身子,骁宗却只是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下就能看清了吧?”
泰麒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不安。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简陋舞台上的表演。那演出在骁宗看来实在颇为一般,剧目也并非特别动人。但小小的麒麟却为了这异世界里陌生、新奇的节目而兴奋不已。
骁宗知道,直到后来,泰麒还一直惦念着朱旌的这次演出,他总是会无意间提起,一提起脸上便会露出笑意。
——等到国内情况稳定些之后,一定要带泰麒再去看一次朱旌。
那时骁宗是这样想的。
但是他和泰麒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快要走到镇口的时候,朱旌们的步伐放缓了。
有个女孩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到路旁迎接的民众们,便突然地从马车里跃上车顶,在那薄而窄的顶棚上灵活地翻了几个跟头。路人们大声地喝起彩来,女孩儿笑嘻嘻地起身朝人们福了一福,又钻回马车里面去了。
泰麒笑了起来。“有点像耶利啊。”他说。因为寒冷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绯色。
骁宗注视着那个笑意,又转过了头。
“我们今晚住在睿朴吧。”
“——啊?”泰麒转头看着骁宗,“不是说今晚要赶去殿蒲吗?”
“还得走很久啊。但蒿里已经累了吧?”骁宗笑着说,“我们不用那么着急赶路——而且,今晚还能在这里看朱旌的演出,那不是很好吗?”
泰麒脸上的那一抹绯色扩大了。他垂下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头,朝着骁宗露出了笑脸。
朱旌们的动作很快。就在旅人在客舍里用完晚饭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在镇口的小广场上搭起了舞台、架起了篝火、支起了遮挡风雪的大棚,镇子里的人们开始朝着舞台前涌去。
祁化站了起来。那个男人和跟着他的少年已经吃完晚饭了,他们走向柜台,男人把箱子放了下来,像是打算将行李寄存在这里,但不知为何,转念一想,又把箱子背了起来。他和少年有说有笑地朝客舍外走去,看样子是要去看朱旌的演出。
祁化皱了皱眉头,跟着那两个人走了出去。他听见在他背后伙计响亮地朝他啐了一口。但是他没心思搭理了。
那对神农师徒一走近,朱旌们便依照惯例过去打了招呼,但看样子他们也并不相熟。寒暄之后,那师徒二人便在舞台下站定了。
一如既往,朱旌们的演出以逗乐的滑稽戏开场,几支歌唱和舞蹈之后,正剧方才开场。
这次的剧目只是长剧里的节选,故事说的是古代的一位王被奸人所害,送上刑场,即将被杀害时被自己的麒麟和王师将军们所救的故事。节选的剧目是将军们与久别重逢的王相见的感人场景,特别描绘了其中一位将军如同孩童般朝着主上狂奔而去,然后在主上面前先后哭晕三次的情节。
祁化充满厌恶地扫了一眼舞台上的闹剧,又把视线转回到那对神农师徒身上去。
那男人不知为何看着那催泪剧情满脸苦笑,竟然还是好好地背着那硕大的药箱。
毋庸置疑,他所携带的药非常珍贵。
但是,如果他片刻都不肯放下药箱,祁化就没什么机会动手了。如果神农离开市镇,开始走那些只有神农才知道的小路时,祁化可能更没有办法追踪上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他能冒险一试的时机只有今晚而已。
感人肺腑的剧目结束了,骁宗总算松了口气——那剧本该不是卧信给朱旌们写的吧?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离开,但他看向一旁时,却发现泰麒正看得津津有味,观众们哈哈大笑时,他也跟着一起笑,无可奈何的骁宗只得忍着看完了整一幕剧。
演员退场后,那个像猫一样灵活的玩杂耍的少女跳上台,开始表演。
“真的很像耶利。”泰麒笑着说。那朱旌的少女正在舞台上展现出灵活、柔软的身段,她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
骁宗注视着那位少女,点了点头,“朱民和朱民之间的技艺是不一样的。朱氏和朱旌的动作就不太相似,毕竟,一个是为了防身,另一个是为了表演。不过,她的动作确实很像耶利那漂亮的身手,或许是从哪位朱氏或者刚氏那里得到了传授吧。”
“主上也欣赏耶利的身手吗?”
骁宗皱了皱眉,不过终究还是笑了起来。
“我怎么可能不欣赏。——你那位大仆啊,有一次差点杀了我。”
泰麒转过头来充满惊讶地看着骁宗。
“啊?”
“那还是在漕沟的时候,你从蓬山回来不久。她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说是想看看我从黄朱学的武艺是不是丢了。要问为什么要动手——她说是有趣。”
泰麒吐出了一口气。确实是耶利会做的事啊。
“但是——主上就迎战了吗?”
“既然说到了黄朱的恩义,就没办法无视了啊。”
“您那时不是还需要卧床静养吗?”
“也没有到完全不能动的地步。”
“那最后——”
“嗯。好像造成了一些乱子,把疡医们气坏了——把霜元吓坏了。该怎么说呢——我知道耶利其实是有分寸的,毕竟她是你的大仆。但确实也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还以为她是真打算杀了我呢。”
\"请勿戏言!\"
泰麒红了脸,这样冒出了一句。
这样想着,他突然想起来了。从蓬山归来、在漕沟休养的那段日子,有一天耶利突然来找他,说主上也很有趣、不愧是台辅的主公之类的,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但回头一想,那时候骁宗正在和大臣们争议,骁宗想要带兵出征,说他国的军队和自己的士兵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自己却躲在后方养病,未免不妥,但臣子们却以主上身体虚弱、还没有恢复到可以执剑作战为由,无论如何都要劝阻骁宗重新披挂上阵。
但是从耶利跑去挑战骁宗之后,这样的反对理由就听不到了。
——那么,究竟是耶利知道这点而故意去挑战呢,还是骁宗知道这点而故意当着臣子们的面接受了耶利的挑战呢。
不管是哪种,未免都过于有黄朱的风格了。
这样想着,泰麒又恢复了冷静,轻轻叹了口气。\"下一次再发生这种事,请务必告诉我。毕竟——\"
骁宗点了点头。他知道泰麒想要说什么。
耶利名义上是骁宗朝中的官员,但她跟随于泰麒,并不是因为他是戴国的麒麟,只是因为他是泰麒而已;同样地,耶利对骁宗感兴趣,并不是因为他是戴国的王,只是因为他曾是黄朱的徒弟、泰麒的主人罢了。按照正赖的说法,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女在王宫里就如同整日在挑战其他人的三观一般。
——不知何为忠诚二字。
有人会背地里这样说。
那自然不仅仅是指耶利,也包括曾经的琅燦。
一度有人提出,不仅仅是黄朱,要将所有浮民出生的人都从国府和王宫里赶出去。毕竟,这些人生来便不忠于王,也不忠于麒麟,难免将来会出现第二个琅燦。那时候朝堂上为此事争议之激烈,到了叫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我说,麻烦您让开些行吗?完全看不见在演什么了!”突然有人从身后推了一下骁宗。
聚集在舞台前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知什么时候骁宗和泰麒已经被挤到了观众中间。骁宗答应了一声,他意识到背后的箱子太大,阻碍到身后的人的视线了。他将箱子解下来,放在了脚边。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有人喊叫了一声。
篝火像是突然炸裂开来,火星朝着四处溅开来去,不知是什么人突然把被雪浸湿的柴禾扔到了篝火里,转瞬之间便浓烟滚滚。前面的人被吓了一跳,开始朝后面躲。推推攮攮的人群中,骁宗急忙拉住了咳嗽不休的泰麒,另一只手去拉起身边的箱子。
但他拉了一个空。
骁宗猛然转头。他看见有个人影背着箱子,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朝着镇口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呼哨,一头狡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那人骑上狡就跑。
泰麒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喊叫起来。“傲滥——!”
他脚下的影子发出了低沉的回应。“在。”
泰麒看了一眼皱眉注视着那人逃跑身影的骁宗,“跟上那人。一会儿回报他栖脚的地方。”
“明白。”
那头狡瘦骨嶙峋而且还瘸了一条腿,应该没办法跑得太远。
人群已经闹哄哄地围了上来,旅店的伙计也凑了上来,显得目瞪口呆:“哎呀——果然会出这种事情。二位要怎么办?报官吗?”
骁宗转头看着他。“‘果然会出这种事情’?这是什么意思?”
“抢走您箱子的人是贼军的残兵。这家伙经常在附近游荡,就是今天吃饭时给您二位让座的人。果然改不了贼心啊!”
骁宗和泰麒对视了一眼。
贼军——那是后来民间对顽抗到底的阿选军队的称呼。
——对不起。
把雪撒进篝火、背起箱子狂奔、推到拦在前面的路人时,祁化心里一直这样呐喊着。
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冲到了没人的地方,呼哨了一声,渠黄便奔了过来,他翻身骑上渠黄,一头冲进了雪夜之中。
一边狂奔,他一边回头确认。始终没有人追过来,他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与此同时,苦涩也涌上心头。
如今,真的如同百姓给予的名号一样,他变成贼人了。
渠黄载着他跑过了两个山头,脚步渐渐地慢了下去,它也和自己一样,已经筋疲力尽了。祁化背着药箱从渠黄身上下来,朝着山谷里走去。山谷里是一片幽深的密林,即便在雪夜也光线十分昏暗。
“什么人?”前面有人喝了一声。
听那声音,应该是青鲁吧。祁化开口回应。“是我。——我带了药回来。”
火把亮起来了,有人跑了过来。果然是青鲁。同伴看着祁化一脸惊奇,随后又看向他身后的药箱。“药?哪里来的?”
“……这你就别问了。”
“我怎能不问,你又没有钱,这药箱……是神农的吧?你……难道抢了神农吗?”
祁化别开了脸,不去面对青鲁谴责的目光。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难道不知道老百姓叫我们什么吗——”
“就是知道我才——我又有什么办法!请不了医生,又没办法买药,将军还能熬过这个年吗?且不管这里面有没有将军需要的药——就算没有,要是卖掉多少还能——”
话被咽回了肚子里。他们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青鲁铁青着脸,立即熄灭了火把,向后退进了黑暗的树林之中。祁化也抱起箱子,躲到了大树后面。借着树枝的掩护,他偷偷朝外张望,——走过来的人身影非常眼熟。
毫无疑问,那就是被他抢走药箱的神农。
怎么会——祁化心里发出了喊叫。这种天气,没有骑兽,怎么可能跟得上渠黄?而且来的路上他已经再三确认过了,自己并没有被追赶,既然如此,这人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那个神农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似乎偏了偏头,看向了祁化藏身的树丛,仿佛在盯着祁化看一眼。
这不可能。祁化屏住了呼吸。林子里光线如此昏暗,那人是不可能看到自己的。
而那人又转过了视线。他看向了林子的深处。似乎稍微犹豫了片刻,他就大步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祁化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不行——!他无声地呐喊了起来。如果将军被找到,那就全——
青鲁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猛然从林中冲了出来,朝着那个神农冲了过去。
可是神农迅捷地躲过了青鲁的袭击,把雪踢到了青鲁脸上,乘势从地上提起一节枯枝,朝着青鲁的喉咙戳去,且不说这人身手多么利落,他的动作实在太精确了。
就好象真的能在黑暗中视物一样。
但就在这时,神农的动作停住了。他开了口。“——青鲁?”
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祁化喊了一声,也从树背后冲了出去。
——然而下一瞬间,他就已经倒在了地上,等他察觉时,身上已经重重地被什么压住了。祁化抬起头来时,看到了一张血盆大口。巨犬一样的野兽站在自己胸口上,恐惧顿时让他浑身麻痹了,他知道这玩意儿能一瞬间终结自己的生命。
“傲滥,可以了。”
不远处响起了一个冷静的声音。
转瞬间,身上的那恐怖的重量就消失了。祁化茫然地坐了起来,林中亮起了火光,他转头看去,看见那个神农身边的少年正手持火把走过来,刚才还压在自己身上那头颜色像脓血一样的野兽正跟在他身后。不,那不是野兽。是妖魔。
火光也照亮了青鲁和那个神农。青鲁睁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武器从他手上掉落下来,青鲁跪倒在了那个神农面前的雪地上。
“主上——!台辅……!”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祁化只是茫然地站在那儿。
“台辅。”傲滥低声地说,“这里有两人,林子深处的屋子里还有四人。还有一人卧床不起。”
泰麒点了点头,看向骁宗。骁宗注视着面前这两个人。拿走箱子的那个士兵只是呆站在那儿,另一个士兵则垂头跪着,身体发着抖。
他们的衣裳比寻常百姓还要更加破旧,两人都显得面黄肌瘦。骁宗想起了旅店里的伙计对那士兵毫不客气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起来吧。你是叫青鲁,是吧?”
那个叫青鲁的士兵站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骁宗,很快又低下了头。
“上一次见你还是在弘始元年吧?”骁宗抬起头,注视着密林深处。“不过,你在这里,那就说明——”
青鲁和他的同伴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偷药是为了成行吧?他在里面,对吗?”
泰麒也抬起头看着骁宗。
成行——直到最后依然挡在阿选面前的那个人。
昔日阿选的几个师帅中,后来成为禁军右将军友尚和瑞州师中将军的品坚都先后带着部下反戈,唯独身为左将军的成行,在战争后期阿选的军队人心动摇、防线崩溃、大批人马投诚的情况下,他依然对阿选忠心耿耿,一直指挥鸿基和白圭宫的保卫,直到最后大军已经攻入王宫,还试图护卫阿选逃走。他重伤被俘,但骁宗仅仅只是剥夺了他的官职和仙籍,并没有夺走他的性命,随后又赦免了他。成行和极少数残留下来的部下不愿意留在骁宗的朝中,在那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您知道了……”
“看你们的样子,这些年应该过得不太容易吧。”骁宗说。
青鲁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抬头注视着骁宗,随后再一次跪在了地上。
“无论是哪里的里庐都驱赶他。我们跟随将军过了好几个冬天——但是今年已经不行了。将军的旧伤一直反复地发作,但药铺也拒绝卖药给我们。将军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
说罢,他把头碰到了雪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深知将军和我等都是罪人——对主上和台辅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但是我求您,主上,请放过成行将军。”
祁化依旧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青鲁跪下前朝他抛来的目光,是让他也跟着跪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祁化就是不想跪。
这样一想,他也曾经是见过骁宗和泰麒的。只不过,他看见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化为兽型的黑麒麟载着囚犯朝鸿基城外奔逃的样子。可是,即便见到了这一幕,成行依然下令封锁城门,对劫法场的人进行追击。
——明明知道自己正在犯下违逆的大罪。
\"我并不是来搜捕成行的——我已经宽恕他的罪过了。”骁宗开口说,看了一眼祁化,“我只是来拿回药箱。”
“那是——”
骁宗又抬头看了一眼密林深处。“我也不会去见成行,想必他也并不想见我。我会很快和台辅离开,但你们不应当抢夺箱子。睿朴的人都看见了,你们今后要怎么在这里容身?”
青鲁抬起脸来,满脸泪水地狠狠瞪了祁化一眼。
祁化张开了口。
“……强夺药箱,是我不对。可是,我们不是已经被人叫做贼军了吗?”
“祁化!”
“哪里都没有好眼色看。哪里都被殴打、驱赶。我知道,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百姓痛恨阿选和伪朝。人人都把我们看作是逆贼。但是……”
——祁化想起了成行曾经说过的话。
阿选大人并不是王。骁宗才是。然而,这难道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我们的主公并不是骁宗,而是阿选大人和阿选大人的王朝。
“……为什么主上当初饶恕了成行大人,却还要告诉百姓,我们是背叛戴国的逆贼或者说,既然主上不打算让百姓宽恕我们,当初又为什么要放过成行大人”
“……祁化!”青鲁大喊出声。
……这么多年来,祁化听了那么多恶毒的咒骂和污蔑之词,但祁化从不觉得成行忠于阿选就是背叛戴国的行为。
“我想要问主上——将军之所以被称为逆贼,是因为他曾经选择誓死追随他明明知道不是王的人。可是,恕我直言,我听说,当初台辅选出新王的事四处流传开来之后,主上的部下们依然在四处活动,不但没有归顺朝廷,反而依然私藏国帑、勾连土匪作乱,即便是后来朝廷公告天下,告之所有人骁宗——主上您窃取玉座、而阿选大人才是真正的王时,他们依然还不放弃和朝廷作对。难道他们的行为,不也一样是‘誓死追随明明知道不是王的人’吗?”
戴国的国君注视着祁化。那双赤红的眼瞳并没有带着什么威压,因此祁化也就这样对视着骁宗。
“你是想说,李斋霜元他们的作为,从其性质上而言,和成行并无差别,对吗?”
青鲁瞪视着祁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祁化已经无法停下来了。
“性质上是一样的。主上的诸位将军成了功臣,而成行大人却成了逆贼,这只是因为追随的人不一样罢了。但是,上天也好,人间的朝廷法理也罢,判断一件事情对错,难道不是只应当看事情本身的性质,而不应当随人而变化吗?如果事事都因人而异,天下岂不就没有可以普适的道理了吗?”
骁宗注视着祁化,只是偏了偏头。“——你说下去。”
祁化稍微顿了顿,“同样的——成化大人经常说,判断是非不是士兵的职责,遵从命令才是——不管那是多么不合理的命令。如果每个士兵都擅自做出判断、质疑命令而拒绝行动,那军队就没有成立的基础了;如果军队不能成立,国家也会陷入混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士兵遵从命令绝不是恶行,不是吗?您和阿选的军队、成行将军的军队都是按照这样的原则行事的,那么为什么——您麾下的士兵遵从军令就是英雄,而成行将军麾下的士兵遵从军令就要被百姓唾弃呢?归根结底,我们也只是遵命行事啊——!”
祁化觉得,也许说出这些话,自己是活不过今晚的。尽管眼前的骁宗看起来并没有暴怒的样子,但本来君王杀人就不是因为愤怒。然而,这些话语拥堵在他胸口已经太长时间了。
“或许您要说,您的麾下都是顾念百姓、为戴国而战的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若是他们顾念百姓,为什么当初您的行踪是百姓上报给王师的我一直听说您的部下四处逃跑、躲藏、探听您的下落,结果反而导致庇护他们的百姓不断惨遭杀身之祸的传言,在为民众招来灾祸的时候,他们真的曾经顾念过百姓吗?若说他们是在为戴国而战的话,那么——请再次恕我直言,当初您要被处刑时,成行大人曾经和我说,您的麾下一定会跑来鸿基救您,哪怕明知这是陷阱。若他们真的一心想着戴国的将来,他们不是应当坐视不管吗?您若登霞,而后台辅也身故的话,只需耐心等待几年,戴国就会有新的麒麟,阿选的统治也会到头,因此怎么想,若为戴国计,他们都应当保存力量蛰伏才对。可是他们却一头跳进了陷阱里,想着为您殉死。这难道不是说明,比起忠于百姓、忠于戴国,他们只是一心想着为您尽忠吗?那么,成行大人比起忠于百姓、忠于戴国,只是一心想着为阿选尽忠,和您的麾下又有什么差别呢?”
——说到底。
成行也好,骁宗的麾下们也罢。
他们采取行动的准则都是一样的。
成行是阿选的私兵,而骁宗的麾下们则是骁宗的私兵。
祁化跪了下来,抬头仰视着骁宗。
“……您或许会说,差别自然在于成行大人所效忠的阿选是篡位者,而您的麾下所效忠的是真正的天命所定之王。可是我也曾听闻过芳国之事。据说当今那位芳国的国主月溪,曾斩杀了峰王。那位前代的峰王暴虐无道,因此他遭遇谋反、斩杀时,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真正的天命所定之王,难道就一定得是献上忠诚的对象吗?从任何意义上来说,斩杀君主、成为国家的主宰,那是不折不扣的篡逆行为,但为何月溪声名远播,如此受芳国百姓爱戴?成行大人选错了效忠的对象——如今,这毫无疑问,但是这难道能说明,效忠国君就一定是对的吗?\"
\"不要再说了,祁化!\"青鲁终于大喊出声。对任何一个国君说这样的话,都无异于谋反。他转过身来,对着骁宗再次伏下了身子。”主上!求您切勿见怪,祁化他只是……只是……“
但骁宗看着祁化,只是微微露出了苦笑。
\"这些话是成行对你们说的?\"
\"将军从未曾说过此等话语!”
\"想来也是——成行并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确实如此,成行对于民众的驱赶、污蔑,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怨言。每次祁化无法容忍而想要动手时,都是成行将他拉住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怨愤在祁化心中积累得越来越厚重。
骁宗抬起了头,注视着头顶被落满白雪的枝条所覆盖的天空。
\"我能理解你们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但无论如何,你说的这些话对李斋霜元他们并不公平,对友尚和品坚就更不公平。”
\"那么,您还是要说,成行将军的做法大错特错吗?可是,仅仅只是因为他针对的是您——“
骁宗走向一旁,拨开了树丛,拿起了曾被祁化夺走的药箱。那动作确确实实如同他可以在黑暗中视物一样。
“这里面装着的并非是药。因此我也无法帮助成行。”骁宗说,扫视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士兵。“我已经说过了,我并非是前来惩治、审判成行的。但是,我也不能再为他多做什么。”
“但您饶恕了将军的罪……”
“我只是饶恕了他的大逆之罪。正如你所言,他针对的是我,我可以饶恕针对我的罪行,所以我才赦免了他的大逆罪名。”骁宗说,“但剩下的—成行也好,你们也好,所做过的一切事—无论是审判还是宽恕,那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青鲁目瞪口呆地看着骁宗。骁宗提起了药箱,背在了后背上。他朝两人略微点了点头,朝密林深处行了一个注目礼,然后就朝着泰麒走去。
“回去吧,蒿里——这里没有我们什么事了。”
泰麒朝骁宗点点头,同样朝青鲁和祁化看了一眼,随即便跟着骁宗转身朝林子外走去。
青鲁爬了起来,张开了嘴巴想要喊叫,朝着骁宗和泰麒的背影跑了两步,但被祁化拉住了。
青鲁转过头,祁化看着他,他的表情是那么绝望。
“青鲁——不要追了。没有用的。”
明天、或许今天晚上,州府——甚至是王师就会追到这里来。
流亡生涯已经结束了。
下半夜果然又下起了雪,青鲁在藏身的木屋前呆然地抱着膝盖坐着。他想着祁化说出来的那些话。
一度地,在支持阿选的人们之中,各种各样类似的说法也在流传着。
——阿选心思缜密,平易近人,又有耐心,不会像骁宗那样急于改革而引发不满和恐慌;他曾经也和泰麒相处得很好,不会像骁宗那样让麒麟都产生畏怕之心——换而言之,他不会与百姓们心意隔阂。若是阿选从一开始就被选为王,以他的才干来说必然会是一位贤君。但上天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导致戴国荒乱,那就说明上天也是会犯错的,那么也并没有必要一定效忠上天选出来的王。
——将戴国荒乱全部归咎给阿选也是不公平的。虽然阿选登上王位后不理朝政,但是不问不管,不就是说明他并没有像枭王那样刻意虐杀屠戮百姓吗?而且阿选之所以放弃朝政,就是因为屡屡被忠于骁宗那伙人阻碍、攻击,就连地方平乱救济灾民之类事情,也因为总是被妨碍而无法施行,与此同时还被骁宗的党羽指责、叱骂,阿选自然会心灰意冷。可这不也说明他从一开始就不贪恋权位吗?
——真正不顾百姓死活的是那群顽抗的人。包括瑞云观的道士们也一样,他们应当优先考虑的是炼制丹药救助民众,却擅自谈论王的真伪之事。对于普通人的生活而言,一颗救命的药难道不比坐在白圭宫宝座上的人究竟是谁更重要吗?但那群道士却只是一昧地高谈阔论,还连累了那么多百姓,最后导致阿选厌倦而放弃理政,让朝廷落进张运这样的小人手里,让戴国荒乱至此,但这群人却将一切错归咎给阿选,岂不是太过于不知羞耻了吗?
青鲁并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道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擅长思考的人。祁化今日说的那些话,他也从未曾思考得那么深。
但是他隐约地能感到,说这些话的人的态度是那么坚定,也许并不是真的那么相信自己的理论,而是不想要自己的忠诚落空。
不想承认自己相信错了人。
不想承认自己把忠诚给予了错误的对象。
但是,青鲁并不认为成行也是那种不愿意承认自己错误的人。类似的那些话,成行一次都没有说过。
……阿选大人并不是王。骁宗才是。然而,这难道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吗。我们的主公并不是骁宗,而是阿选大人和阿选大人的王朝。
成行说这些话的时候,青鲁也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一开始自己也许就选择的是错误的一方,却还是坚持下去了,但回头想想,自己和祁化、剩下的伙伴们不也是一样吗,明明知道追随成行的结果会是怎样,却还是不肯放弃。
青鲁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褒奖的高尚的行为。但就像是今天晚上祁化所说的那样,既然双方的行为实质上没有什么差别,为何成行大人和自己会落到今日的境地,而骁宗的部下们却在朝堂之上呢?说来说去,难道忠诚二字,原本就不值钱吗?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踏雪的声音。不远处树上栓的渠黄也站了起来,朝着森林张望着。
追兵来了吗。青鲁猛地站了起来,可是随后又皱起了眉。来人步伐很轻——只是一个人而已。
等那人走到了火把的光源下,青鲁再一次地呆住了。
——来的人是泰麒。
他是孤身前来的。少年模样的宰辅的脸在雪中显得更加苍白,他幽深的眸子注视着青鲁。
青鲁张大了嘴,他不知该如何迎接泰麒,但泰麒只是摇了摇头,朝他举起了手指,要他跟上自己。
青鲁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泰麒打算做什么,其他国家的麒麟都是慈悲的化身,可是——他听说戴国的黑麒麟并非如此。就和祁化一样,他曾经亲眼目睹这位宰辅当初在刑场上是如何引发了骚乱的。或许——他是来替自己的主人做主人无法做的事情,例如招来使令,这样就根本不用出动州师或王师——
泰麒停住了脚步,注视着青鲁,青鲁吓了一跳,急忙跪下了。
泰麒叹了口气,抬头看看远处的火光。“起来吧。”
“敢问台辅这是……”
“我瞒着骁宗大人出来的。我只想和你说说话。——起来吧!我不习惯别人跪着和我说话。”
青鲁抬头注视着泰麒,依然犹豫着。“祁化他……没有惹怒主上吗?”
泰麒轻轻地笑了。“骁宗大人现在几乎不会动怒了。他也没有生气。”
“可是……那样的话……”
泰麒歪了歪头,他走到一旁的树下,掸了掸树根上的雪,坐了下来。“如果我说过骁宗大人自己就说过类似的话,你相信吗?”
青鲁吃了一惊,看着泰麒。
“您说什么?”
“当初决定如何处置成行的时候,朝堂上发生过争议。”
——理所当然,骁宗赦免成行的大逆之罪时,朝堂上沸腾了。有人大喊着说,他不能明辨是非,这就是罪过。和成行相比,早早看穿了阿选真面目的友尚和一直坚持道义的品坚难道不就是最好的反例吗?
但骁宗只是露出了苦笑。
“是吗?那么——友尚和品坚二位将军依然在这里,你们是要说他们当初追随阿选,是他们自己没有识人之明吗?”
友尚的脸色微微变了。他刚要开口,品坚就一脸平静地接过了话。
“我等没有能早早识破阿选的真面目,是我等的过错。”
“可是,假如上天并非选择我为王,而是选择了阿选,或许你们也永远不用‘识破他真面目’了,不是吗?”骁宗说,“而那时,若是我最终起了反心——”
他看向自己面前的部下们。
“你们能够识破我的\'真面目\'吗?”
“主上此言差矣!”卧信大喊了一声。“您当初难道不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话给吞了进去。
骁宗并没有动摇,依然看着臣下,“我知道,之所以诸位臣工愿意追随我,无非是因为过去我的功绩,让你们相信我德行高尚;你们觉得我和阿选最大的不同,是他犯下大罪大过,而我决不至于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诸位的深情厚谊,我感念于心。可是,之前的阿选难道不也是如此吗?他的声名、他的德望,难道不佳吗?所以,若是我真的做下恶行,你们是否还是会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必有苦衷——因此比起效忠戴国来,依然会选择效忠于我?”
臣子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骁宗,而骁宗用赤红的眼睛扫视着骚乱的臣下们。
“诚然。忠诚二字,乃是国之根本,是极高的德行。但是,我并不以为,不愿意忠于玉座或玉座上的人,就一定罪大恶极。不愿意为国君而死,但却为了救死扶伤而死,难道就不是义士了吗?当初举起义帜的人们,并不是个个相信我是真正的王而行事的,他们所信的乃是——阿选不配为王。那么,难道他们的义举就不曾救下戴国吗?反过来,只要忠于王,难道就不会做下恶行吗?因为奉了王命所以才迫不得已——百姓会原谅为失道的王当走狗的人的这种说辞吗?”
“……但是,王为国之体……”
“错了。国为王之体,而不是反过来。说到底——人是会犯错的,王也同样如此。把忠诚只给予某个个人,谁能保证不出问题?我赦免成行的大逆之罪,因为我必须告诉诸位,还有吾国之民,对于何谓忠诚,应当多加思量。”
青鲁愕然地听完了,他茫然地看着泰麒。
“……主上这样说了?”
泰麒看着他,静静地点了点头。“是啊。主上事后在朝下可是花了很大力气对友尚和品坚他们道歉呢。”
“但是主上为何要为成行将军他做到这一步……”
“那段时期,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的可不只是如何处理成行的问题。好多人吵着要把所有黄朱、浮民出身的人——包括我的大仆,全都赶出白圭宫和国府去,理由呢,自然是因为他们对王没有忠诚之心。只不过,主上大张旗鼓地处理了成行此事之后,就没有人再提出这样的事了。“
——这依然是骁宗大人的风格。这样想着,泰麒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何况,骁宗大人他自己也并不是什么忠臣。”
青鲁大吃一惊地看着泰麒。
“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吧?骁宗大人还是将军的时候,曾经好几次违抗过骄王的命令。辙围也同样如此,骁宗大人对王命阳奉阴违。后来因为不愿意服从骄王不仁道的命令,干脆辞去官职离开了戴国。”
青鲁愕然地看着泰麒。
“可是……”
泰麒转开了目光。
“青鲁。你以前……也见过骁宗大人吧?”
青鲁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觉得他和阿选比较起来怎样呢?”
“这……”青鲁嗫嚅着,“我和骁宗大人不过一面之缘。但说实在的,我和阿选大人也未曾经常会面。”
“但你是阿选部下,阿选部下大都觉得阿选比骁宗大人优越吧。”
“是,但是……”
“——以前,也有人曾经这么和我说过。和阿选比起来,骁宗大人称不是忠臣良将。不过,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泰麒垂下了眼眸。“他知道阿选到底是怎样的人后……被阿选变成了傀儡。”
“怎么会……”
“但我很清楚——骁宗大人之所以是王,就是因为他并不是忠臣良将。”
“台辅,我……我不明白。”
“骁宗大人他——从很早之前开始,从他还是将军时开始,效忠的就并不是王。”
“不是王?”
“我曾经放弃过骁宗大人一次。”
“啊?!”
“在蓬山时,我以为骁宗大人并不是王。骁宗大人知道之后,便决意离开戴国。他说,那是因为他不习惯耻辱。难道说,无法成王就是侮辱吗?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他可能会成贼,却无论怎样都不愿意成贼——所以,他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告诉自己的部下不要追随他,要留在戴国,为维系空位时期的戴国、为新王登基后的戴国复兴而出力。”
青鲁有点明白了。“您是说骁宗大人他……不效忠王,只效忠国吗?”
泰麒又一次微微笑了。
“国是什么——我是胎果,在我诞生的蓬莱,人们一直都在争议这个问题,我至今也并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骁宗大人也并不能称得上是只忠于国,他忠于的是自己的原则,只是在这原则中,戴国对他非常非常重要,而是否忠于王,则不是。”泰麒歪了歪头,“既然骁宗大人自己都称不上一心为王的忠臣良将,却要求其他人为他这个王做忠臣良将,这岂不是太过分了吗?因此,即便知道在黄朱眼中,王和麒麟算不上什么,他却还是一定要把黄朱出身的人才留下来,让他们为戴国效力。同样地,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放过成行,因为他觉得,成行站在阿选一边反对他,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但是……”
“但是,就像骁宗大人说过的那样,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泰麒静静地说。“他是王,所以能宽恕对王犯下的罪行。但是,对戴国,对百姓的罪行,他不能宽恕。因为他既非戴国,也非百姓。”
青鲁终于明白了。
——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冷酷的决断。
骁宗并没有因为成行的大逆而杀死他,却把成行交给了民众们。如果民众愿意原谅他,他就能被宽恕。如果民众们不原谅,那么成行就必须流亡下去。
一瞬间,青鲁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
……所以,这说起来是多么可笑。自己也曾经期盼过得到宽恕,对自己的境遇愤愤不平。
成行大人也知道吧?所以才从无怨言地接受了民众的所有冷遇。
他张开了嘴巴,说出话的时候,却忍不住哽咽了。
“原来如此。……多谢……多谢台辅……赐教……“
泰麒站了起来,注视着青鲁。
“我并不是来说这些的。——这个给你。”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函,递给了青鲁。
“这是……”
“……去修路。”
“……啊?”
“文州的道路,本来就并不发达,多年来因为土匪、战乱和荒乱,更是难行。如今,国府和州府都在修路,特别是经过白琅去马州的路,还有从瑶山开始通往承州的新官道。如今正缺人手,而主上又已经免了文州三年的徭役。哪一边都行——你们去修路吧。”
“但是……”青鲁拿着信目瞪口呆地看着泰麒。
“害怕不被接收吗?没关系,我在信里已经说清楚了,不得因为你们曾是阿选军的士兵就拒绝给你们工作。有我的印信在,应该不会有麻烦。”
“台辅,这……”
“虽然修路的工作非常辛苦,但官府给的工钱并不太薄。这样,你们也能有钱给成行治疗。与其整日东躲西藏,这样不是更好吗?”
青鲁猛然地再次跪下了。
\"多谢台辅——!“
\"不要谢我。和主上一样,我即代表不了戴国,也代表不了百姓。我不能宽恕你们,也不会给你们药品钱粮,因为比起你们来,现在生活更加艰苦的百姓大有人在,我不能颠倒本末。”泰麒静静地看着青鲁,“如果你们靠着自己的手去工作,最终让人们原谅了你们,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功绩。”
他朝青鲁点了点头。“那么——就此别过了。”
“……台辅!”
泰麒朝森林外走去。青鲁眼看着从他的影子里跳出一头巨大的红色野兽,泰麒骑上了那头野兽的脊背,随后便腾空而起,消失在了雪夜之中。
青鲁紧紧地捏着那封信。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响动。青鲁回过头,看到了祁化。
祁化头上落满了雪花——那么,他应该也一直在,一直听着泰麒和青鲁的对话。
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青鲁张开了嘴巴。
“……走吧。”他说,“……我们去见将军。”
然后,去请求宽恕。
泰麒轻轻地推开了客舍的门。
骁宗正坐在火塘边,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麒麟,似乎毫不惊讶。
“我让伙计给我留了一袋荆柏,你回来时一定得要烤烤火。“他微笑着对泰麒说,“过来吧——头发上都是雪了。”
泰麒嗯了一声,脱下了已经被雪浸湿的外套,走过去靠在了骁宗身旁。
“去见过他们了?“
“嗯。”
“蒿里不满意我的处置方式吗?“
泰麒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来自于火塘里和骁宗身上的暖意。
“全国各处都还有昔日阿选军队的士兵。百姓都对他们冷眼相待,他们没有田地,没有工作,这样下去,迟早会因为心怀不满而起事,到时候会变成祸乱危害百姓的。还是让他们有安置之处的好。”
骁宗点了点头。“说的有道理。明年开春后我会与诸臣商议,仔细考虑的。”
“……骁宗大人。”
“……什么?”
“我在想祁化说的那些话。”
骁宗注视着火焰。“那些话怎么了?”
泰麒笑了笑。“您知道我选择阿选为新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李斋还是没有放弃,一直在寻找您吧?”
“嗯。”
“后来,李斋告诉我说——那时候她仔细地考虑过了,即便阿选真的是新王,她也不能认同他,从未见过如此行为残暴、无视百姓死活的君主,只要她能做到,就一定要打倒他。就算我已经对阿选表示臣服也不行。她说,我是麒麟,是戴国的臣子,但她并非如此,她自认为自己首先是骁宗大人的部下。按照骁宗大人的方式行事的话,会为了王就不顾百姓死活吗?不会。因此,即便我认可了阿选,她也做不到。”
骁宗笑了。“……李斋听起来像是在生气啊。”
“她确实在生气啊,这也是难免的吧,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擅自主张。虽然送我去蓬山前,她一直握着我的手说她没有生气、没有生气,但那一定是看着我的模样太可怜才那么说的缘故吧。”
骁宗笑了起来,摸着泰麒的头发。
“那么,蒿里是想要说什么呢。”
——您最后也会那样说吧。
迟早有一天,会那样说吧。
告诉我,我是戴国的臣子,不是您乍骁宗的臣子。
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我不愿意想象。
可是您为什么不能察觉呢?
在刑场的时候,我做出了抉择。与其在您死后在阿选的幽闭中死去,我宁愿和您一起死去。无能的我,已经任性地把戴国的未来推给了将在我死去后诞生的新的麒麟。
这是您不愿意看到的,是不应该发生的——比起戴国,我还是选择了骁宗大人。
上天本应该为此而责罚我,但是这却并未发生。上天眷顾了我,也就是眷顾了着被我所选择的您。
您是否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我就只是想起这件事而已。”
“是吗。”
实在是太过于温暖了。睡意涌了上来。
“困了吗?那就休息吧。”骁宗看了一眼被火焰映红的泰麒的脸庞。“明天不需要着急赶路。我们——再看看朱旌的演出吧。”
“……嗯。”
泰麒答应着,听着荆柏在火焰中发出的噼啪声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