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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叶旺男要告叶宗发的消息是从孔自由那里传出来的,大家觉得不可思议。告叶宗发的人竟然出自叶姓自己家门内,况且又是叶守文的儿子。叶守文一辈子懦弱,树上掉片叶子怕砸头,养了个儿子却不像他老子。都在议论这件事,村里人的关注也慢慢由叶守文那里转移到叶宗发身上,不知道他头上这片云会不会下雨,更不知道他将如何拨弄这片云。
      叶宗发也知道了。那晚叶旺男去找他,本想给做个解释,恰逢夏留根在场,就把话咽到肚里了。后来叶旺男气势汹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就把他架在那里下不下来。当书记这么多年了,他没少委曲求全,但居高临下愿意去做,与被人逼迫去做完全是两码事。在黄梧村没有人敢这样给自己说话,他也不会向任何人低着头说话,叶宗发别在那里,也不再把割网箱的事当回事。现在叶守文血气方刚的儿子要告自己,让他感到意外,心想这毕竟不是长脸的事,打算把它往下压一压,既不让村里人看笑话,又保全自己的面子。
      叶宗发把叶守文叫到家里,客气一番说:“割网箱的事,想必你一时半会想不通,作为村干部,我也有诸多为难的地方。为什么村里那么多网箱单单割了你家的?我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一来咱是一家子兄弟,有什么长长短短的瓜葛,能担当起;二来也了解你,觉悟高,能为整体工作想,有读书人的胸怀。原来指望遇到难事,你能添把手,添四两力气,现在看不仅没有做正面工作,反而拉了倒车,听说旺男还要告我,如果那样,我的老脸往那儿搁?”
      叶守文惶恐地点着头说:“外面传的都是捕风捉影的消息,旺男就是昏了头,也能分出十根指头哪根长哪根短。孩子说三两句牢骚话,你能跟他计较?”
      叶宗发没有接叶守文的话。来找叶守文的目的既不是来斥责,更不是来低头,而是用另一种示弱方式冲抵他家的愤怒,同时让叶守文感受到自己在认真关注这件事。于是把话头一转,关心起他家里的事:“守文,家里闺女的事有没有着落?穗心年纪轻轻带着一个娃儿,有做不完的难,娃儿的户口没有合法手续,落不上,我负责给落上,以后村上分配这分配那的,没有户口怎么办?当干部,给别人办了多少顺手的事,咱家的事我不能不管不问。”
      叶守文感激不尽,越发觉得对不起叶宗发,不住表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的不满。
      没见叶守文之前,叶宗发把一切想了周全。他内心特别在意叶旺男的上访,在听到最初的一刹那,甚至有些惊慌。自己这几年,在市区得到很多声誉,喇叭花一直开在外面。叶旺男这时候上访,不说别人背后论长道短,就自己的感受无疑像被人打了耳光,但更让他在心里打鼓的是盛运来,盛运来坐在凫市虎视着村里,正等着找窟窿嬎蛆,把村里的水搅浑,可以趁浑水摸鱼。倘若叶旺男的上访被利用,把蚁穴弄成了溃堤,下面的摊子就难以收拾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拿捏好尺寸,不要让人看出自己的软肋。村里的事,往往在一个问题上暴露出软弱,就会有人踩着你的软弱变本加厉,像山上放的羊,只要有一只羊攀沿过这条路,那怕再崎岖陡峻,就会有群羊跟着走。叶宗发心里焦虑,面上却表现出轻轻松松样子,像没事人似的。
      叶宗发觉得叶守文做不下儿子的工作,想绕道找个村干部去正面劝说叶旺男。引发上访的原因是政府取缔网箱养鱼,属于政府行为,村干部出面是公事公办;至于叶旺男上访抵着自己的头,纯粹是政府行为引起的,他可以轻松抖落掉身上的泥污。
      派谁做叶旺男的工作呢?把叶根肥和夏留根放在一起做比较。按理,公办的事情,叶宗发不想出面或不便出面的时候,往下排位就轮到了叶根肥。根肥是村主任,在村里有一定的影响力,如果处理问题钢刀沥水的话,要替叶宗发扛许多事情,但叶根肥是趴在锅台上吃死饭的人,有人给他戴上马笼头套上辕,他就会撅着屁股往前拽,使的是一把死力气,遇到和叶宗发搭班子,叶宗发的强势更加重他的依赖。叶宗发看中的就是他露不出山,显不出水的特性,自己不管站着蹲着,叶根肥都不会挡他的好看。村里风柔花艳的时候,他的特性成了好处,眼下新区建设一天一个样,黄梧村又处于建设的中心位置,棘手复杂的问题排着队等处理,叶宗发分手乏术,叶根肥却稳坐钓鱼台,等吃嚼过的二馍,不能替他遮风挡雨,叶宗发就有了怨言。如今叶旺男要去上访,叶根肥听说了跟没有听说一样,还等着叶宗发处理,觉得他是高个子,顶着村里的天。
      村支部委员夏留根处理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叶宗发却踌躇不决。叶宗发刚从夏留根手里接过支部书记那会,屁股没有坐稳,就有意拉拢他,事事把他推到前面,让他掉位不掉价,待巩固在村里的势力,就慢慢淡化了夏留根。偶尔还会分派他一些甩不了手的工作,夏留根做的有声有色,到边到沿,叶宗发心里更虚,觉得他是潜在水里的龙,面上还客客气气,私下就有意回避他在村里的重要工作。夏留根是明眼人,感觉到了失重,不言声,有事没事仍在村里晃悠,不失架子,却是出人不再出力。叶宗发也怕弄生涩了两人的感情,有意做了些修补,村里有招待应酬或开业庆典的事,就有意拉上他,夏留根也觉得没有实力与叶宗发抵头,就顺风挂帆,随河流水,让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不满。两人就像装在瓶里的油和水,振荡摇晃时,似乎混溶在一起,平静时,油是油,水还是水。
      犹豫再三,叶宗发还是把夏留根叫到办公室,抽了一根烟说:“留根,村里的麻缠事还得你老将出马。”
      夏留根知道什么事,明知故问说“有你在村里支着杆,能有啥事?啥事也不是事。”
      叶宗发笑笑说:“要说也不是什么事。叶守文的儿子要上访,为网箱取缔的事。取缔网箱是上面定下的,别说群众有意见,我们干部也有意见。个别人去上访是正常反应,不必大惊小怪,但上访也不是往脸上贴金抹彩的事。你去见见旺男,把该说的话说了,正面的,反面的,都撂出来,让他在心里摁了摁,别闭着眼使性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夏留根说:“上访的问题,当下最关键的是稳,先稳住不往上面跑,再慢慢息他的火,火灭了,问题就等于解决了一半。旺男是你家的侄子,那晚在一起喝酒我也看出,他不是一斧头劈不开的榆木疙瘩。”
      夏留根受了叶宗发的委托去见叶旺男。场面上的话,照着叶宗发的交待,该说的都说了,往里面掏心窝的话,想到了却没有说出来,不像去做劝导,更像照本宣科传达指令。夏留根心里有苦衷,这些年,叶宗发把他放在不咸不淡的位置,自己像是他手中放飞的风筝,飞高了,向下拉拉风筝线;朝下栽头了,就往上面松松线绳儿。夏留根看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不敢挑战他的权威,就把自己包裹起来,当甩手掌柜,高踏木屐不蹅泥,做他的聋子耳朵,除了偶尔在一些不痛不痒事情上慷慨激昂一番,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外,在涉及权力和利益的方面,就顺着他的意思,心里不管如何有看法,也会伸着脖子咽下去,不与叶宗发争峰。夏留根处于不尴不尬的位置,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地陷下去,先陷下去的是胖子,天不塌地不陷时,希望局势越乱越好,矛盾越多,里面的关系越复杂,他越吃香,小心翼翼走中间的路线,比靠向选边更明智,因为各方面的势力都不愿意放弃中间的部分。
      叶旺男的上访让他心里有莫名的兴奋,面上却故意顿着脸说:“村里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非要去上面?宗发是你本家的叔,去上访等于办他难堪,以后一个村里住着,还咋见面?”
      叶旺男不冷不热说:“见不了面不见面,他置下的事,就没有想见面。”

      当夏留根原原本本把叶旺男见面的情况讲给他,叶宗发坐在宽大的老板椅子上,头仰靠在背垫上,无奈地向夏留根笑笑。叶守文回家做儿子的工作,两天没有露面,他就感受到事情的结局。叶旺男上访与否,对他来说,并不是显得有多可怕,让他可怕的是,由此带来一连串的副作用。村里人都在大眼瞪小眼看他将如果处理这件事。如果上访,他不做任何反应,就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敢于跟他头对着头;如果利用手里的权力,拿出来点颜色给叶旺男看看,可能更激化矛盾。叶旺男不过是个毛头孩子,没有更多的心眼,让他担心的是,盛运来会不会利用这种矛盾挑起事端,荡起村里的浪花,为回村做准备?
      夏留根看出了叶宗发的心事,走到办公桌前,从桌上摆放的香烟里随意检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说:“这孩子心事重,我费了那么多口舌,他都没有松口。凡是遇到上访的人,不怕一哭二闹三上吊,情绪越激动,说话越难听,越容易对付。最可怕的是闷不叽的,哑巴蚊子咬死人。”说完,把整盒烟顺在自己裤兜里,对叶宗发笑了笑,那意思是和他的感情不分彼此,叶宗发点了一下头,会意那种笑。
      叶宗发自嘲说:“守文能有这样的儿子,说明守文家的坟地开始冒清烟了,也是我们叶家幸事啊。我老说,叶家祖上绵善,出不了能踢回咬的人,现在有了,却顶着我的头,大水专冲龙王庙。”
      夏留根调侃道:“宗发,你是坐久了,不知道站着的人腰疼,你们叶家把黄梧村的地气都占尽了。论当官的,叶家驹在市委当副秘书长,终天跟在□□屁股后,县区的头头脑脑们谁敢不买账?市检察院办公楼开工典礼仪式上,区里的书记穆家荼和家驹叔并排站在舞台上,家驹叔排在穆书记的前面,我在下面瞅着,穆家荼跟家驹叔说话,都是看着脸说话的,毕恭毕敬。论文的,有叶邦贤。邦贤虽说是医生,在北京坐诊当大夫,听说专给□□看病,那架势给宫里的御医一样,没有两下子能成?论武的,叶前进功夫超群,在附近村上快成气候了,别说村里那些小混混怯怕,就连上坡营边歪子都让三分。论到你,就不用说了,属于长着俩头仨腿里的数。如果叶守文的儿子又成了人精,你们叶家还让我们外姓人活不活?”
      夏留根向叶宗发做了一个无奈的笑,笑里有几分讨好。叶宗发叹着气说:“木头啊,都是从里面腐烂的。我真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后面是不是有人掫死猫上树呢?”
      夏留根见叶宗发认真起来,知道话里带着话。叶宗发非常注意村里的动向,有一点风吹草动,拿不准吃不透,很少找叶根肥商量,叶根肥是好人却没有好脑子,遇事耷拉着尾巴,挑不起来。叶宗发就找夏留根,找夏留根又不想屈身子在他面前示弱,就圈着话题,绕着弯儿,套他的意思。夏留根看出叶宗发的西洋镜,遇到拿主意时,云山雾海就不往正事上扯。
      夏留根站起来,找个理由往外走,临出门撂出一句话说:“啥事能逃过你的眼睛?”回答的似是而非,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叶宗发琢磨着夏留根撂下的话,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这些天村里传闻很多,也没有往心里搁,夏留根的话让他产生了警觉,是不是感觉到村里暗涌的潮流?叶旺男的上访是不是与盛运来有关?盛运来是不是后面的举绳儿人?
      叶宗发胡思乱想的时候,叶前进走进叶宗发的办公室,一副谦恭的表情,说:“书记怎么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是不是遇到烦心事?当书记的日理万机,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呀!”
      叶宗发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叶前进给他续杯茶说:“书记独坐金銮殿,有没有听到外面的议论?”
      叶宗发斜靠在椅背上,听叶前进一说,端坐起来问缘由,叶前进就把听到的盛运来要回村,如何请孔自由吃饭,如何请夏留根喝酒,如何经常与梧桐里的乔来福一些人拉拉扯扯的传闻,都说了出来。叶宗发心里重视,外表却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漫不经心说:“你说的有没有依据?”
      叶前进答道:“都这样说,无风不起浪。”
      叶宗发摆弄手里的一根烟说:“夏留根刚从办公室出去,只字没有提盛运来找他的事,嘴紧得像贴了封条。”
      叶前进把话进了一层说:“你跟夏留根是两张皮,从他嘴里如果能掏出实情,大水都淹没房顶了。”
      叶宗发尴尬笑了一下,转问道:“村里对盛运来回村有什么看法?”
      叶前进道:“有人说,盛运来回村是冲着村里预留的200亩土地;有人说是在市里赚钱赚够了,想当村干部往脸上贴金;有人说梧桐里害怕并入黄梧村后吃亏,请盛运来回来撑腰的。说啥的都有,但有一条我得给你提个醒,他回来不是为你套辕拉磨的。”
      叶宗发听了叶前进的话,仰头哈哈大笑。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对自己的这把刷子,叶宗发有足够的自信,知道喝几碗汤,吃几个馍,叶前进的提醒有激将的意思,让他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考虑到叶旺男的事没有摆平,一本正经对叶前进说:“盛运来回不回村,别听外面人瞎说,你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把你的人管住,别扒豁子,把副业办的账做好,别出乱子。”
      叶前进应声走了出去。叶宗发把手里摆弄的烟点上吸着,云云想眼前的事情,在对付叶旺男上访方面,他至少有三道顶门杠。第一道从正面出发,夏留根代表村里当面鼓,对面锣已经给叶旺男做了工作,就是牛粪也会有热气,他不敢不考虑村干部施加的威力。第二道如果走旁门斜道,完全可以不顾及本家不本家,让叶前进带上几个人,随便找个理由收拾他一顿,让他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之所以没有轻举妄动,是害怕激化了矛盾,让盛运来乘虚而入,自己在村里树高影长,叶前进的任何稍有不慎,就会波及他,坐在风口上,得憷着脖子缩着头。
      最后的一道是请上坡营的边歪子。边歪子在上村下邻知名度高,场面大,得罪了他,就像在面前竖起了一堵高墙,他出面,任何人都得给面子,不给面子就没有好果子吃。
      叶宗发决定去找边歪子,让他阻止叶旺男的上访,给这件事再拧一道螺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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