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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叶旺男回来后等在家里,想让叶宗发给个解释或做些安慰,如果那样,他就会顺势把事情平息下来。自己不是叶宗发的对手,说告状的话,也是气头上的话,只要叶宗发让他家在村里面子上能挂得住,他也不会强拗着上歪脖子树,得罪了叶宗发,毕竟不同于得罪一般人。
      说告状,又不知从何告起。这些年,自己对村里的事情保持着距离,不想趟里面的浑水,害怕掉进去,越陷越深。村里人也有撺掇着告叶宗发的,说他一碗水没有端平,拉拢小圈子,损公肥私,贪污受贿,培植黑恶实力,称霸一方。说归说,谁也没有真正去告他,现在自己举着旗去告状,如果只围着网箱说事,告到哪一级也不会有结果,取缔网箱是政府行为,叶宗发只是当了枪使。如果告凫市政府,自己压根就不是为了赔偿,只是对叶宗发对他家的态度忍无可忍。至于其它的,手里没有一点真凭实据。
      等了三天,叶宗发没露头,叶旺男被彻底激怒了。天黑的时候,他敲开孔自由家门,要请教黄梧村有名的“高参”。
      孔自由做过村主任,与夏留根搁过班子。那时候,夏留根做村支书,他做村主任。夏留根被叶宗发逼着卸掉书记时,孔自由还想撑一撑,看看下面的走势。选举前一晚上,孔自由家遭受了下“石头雨”。后半夜,孔自由坐在堂屋拿着村民花名册,一家一家过数,与自己一心,十拿九稳投他选票的,在名字后面打“√”与自己不一心的打上“×”,估摸在选举中有多少胜算。听到院里飞进来一块东西,晃着月光,模模糊糊发现是石头。刚想吆喊,石头像雨点似的密,隔着墙,还撂过来一句话说“马上要当村长了,先给你送点礼”。孔自由转弯很快,第二天默默清理一架子车石头扔到村外,回到村部就宣布,自动退出村主任选举。孔自由对外没有讲过这件事,私下觉得是叶宗发和叶根肥做的手脚。
      孔自由还是村里有名的告状户,告状是他的一大业余爱好。别人告状,顶着头去省市上访,他却坐在家里,根据村干部对他重视程度的不同有所不同,对有意拉拢他,对他尊重的,网开一面;对那些不把他当回事的,就誊誊写写找毛病。当过一届村干部之后,经历的事情多了,更清楚村里的沟沟坎坎,曲曲弯弯,知道哪些是虚的,哪些是实的,哪些是软的,哪些是硬的,比一般人看得更入木三分。黄梧村的村里干部上任后,要想平平安安,就得摆平孔自由,孔自由成了村里的重要人物。叶宗发也不例外,当上村支书,就让他做了群众代表,且是三顾茅庐请出来的,算是削根萝卜塞了他的嘴,孔自由被占着嘴,面上不说叶宗发的好歹,心里却忌恨着那件事。
      孔自由对叶旺男的到访感到意外。在村里居住这么些年,他和叶守文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虽同是群众代表,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几乎没有交往。叶守文读书人的脾性,让他看不起,他儿子也仅仅是知道村里有这个人。
      叶旺男见了孔自由,没有拐弯抹角就把来意说了。孔自由满腹狐疑,正话反说道:“宗发不会那样对待你家,好赖你们同根同源,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姓。你爹这些年跟在他后面,一脚下去没有踏过俩脚印,叶宗发不会做杀驴拆桥的事。”叶旺男说:“从迈出他家的一步起,我就打定主意给他弄到底。他不顾及宗族不宗族,我也不在乎情分不情分了。”
      孔自由听叶旺男言之切切,拨动起潜伏内心对叶宗发的不满情绪。叶宗发把他从村主任上拱下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想找机会进行还击。前几年,叶宗发刚上任,手里没有把柄,这些年,看出他磨道里的驴蹄印了,叶宗发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村里横竖都成了他的人,孔自由害怕斗不过,引火烧身,就隐忍着,不去戳动他的蚂蜂窝。现在,叶宗发的同族侄子主动找上门说告他,孔自由的心像羽毛撩拨了舒畅,想在菜上加勺盐,给他打打气,又怕这孩子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就试探说:“割你家的网箱,宗发一定给你爹撇下有话,况且,村里有那么多网箱,为什么单单割了你家的?”
      叶旺男说:“吃柿子专找软的捏。因为我爹为人老实,头好剃。”
      孔自由不以为然说:“你对宗发不了解,他当了书记后,说话办事都是一字一板,一脚一印,不会做这么急躁的事,里面肯定有弯弯儿,你要摸清楚再做决定。”
      叶旺男就把事情的经过,他家的态度,他去找叶宗发,叶宗发不理不睬的事原原本本说给孔自由。孔自由见时机成熟,把知道的有关叶宗发的情况,给叶旺男做了估量。
      孔自由说,在黄梧村,从水库移到这里算起,我是老人儿,经见的事情多,经过的村干部也多,掐掐算算,拔拔检检,就数叶宗发玩的转,最有能耐。不管村上怎么褒他,怎么贬他,私下里都竖大拇指,佩服他是人物,虽然不是三头六臂,不败金身,但绝得属于人尖里的数。这些年,宗发知道村书记位子暖不热屁股,小心谨慎,怕有闪失,把一切做得像皮笊篱似的,滴水不漏。新区建设开始后,我们村书记的能量和影响,与先前比,不可同日而语,连区里的书记、区长都要高看三分。叶宗发不是以前的叶宗发了,他见人还会笑着打招呼,但笑里藏着威严和煞气,他开会时还会闭着嘴不说话,但他闭嘴时有一股冷气,让人不敢说话。你是村里局外人,作为局外人,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如果是局内人,就要三思而后行。现在的黄梧村,不是随便任何人想在墙根撒尿就撒尿,想在地上啐痰就啐痰的。
      叶旺男说:“照你说,叶宗发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孔自由老谋深算说:“别说叶宗发是老虎屁股,就是狮子屁股也摸得。当叔的,问句不该问的话,你到上面上访,是解决自家的网箱问题呢?还是把叶宗发告下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叶旺男被孔自由一问,反倒不清楚。在这件事上,他压根就是被推着往前走的,取缔网箱是一刀切下来的政策,为什么要找他家开刀?割了便割了,给个说法,他家轻轻松松下台阶,也没有二话,即使想让他家演双簧,也要在下面打了通通鼓。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家人的脸搁都没地方搁,一种被寒碜而失去尊严的屈辱,让叶旺男愤怒。他要把这满腔的愤怒,化为叶宗发应付出的代价。
      叶旺男不解地问:“解决我家的问题怎么说?告叶宗发又怎么说?”
      孔自由从裤兜里掏出香烟,燃上,不紧不慢说,如果解决自家的问题,不需要去省市上访,连区里也不必去,只要说愿意赔偿,政府会立刻兑现,甚至会有奖励。要求赔偿,是村里巴不得的事,接了政府的钱,等于认可了这件事,村里的工作有了突破口,何乐不为?你家替政府解开了绾着的死疙瘩,但得罪村里有网箱的人,人家会骂祖宗八辈。至于想通过上访,得到政府额外一大笔补助,政府也不会给。村里人筋连筋,根连根,没有不透风的墙,给你家补助多了,相当于政府自己给自己的工作结了死结,下面的工作还怎么进行?如果说政府政策有问题,出尔反尔,一会儿鼓励,又会儿取缔,让政府陪不是,更是做不到的,政府给谁认过错?给谁道过谦?如果让政府摁住宗发的头,给你赔礼道歉,以我对他的了解,宗发是上天能展翅,下河能当鳖的,随便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他身上不掉皮,你身上不长肉。至于追究叶宗发的责任,更不可能,他是执行上面的政策,即便错了也是上面错。大不了当着你的面,政府不痛不痒批评几句,胡乱说一些工作方法简单之类,说不定背地里又给他戴上了大红花。
      孔自由打开话匣子,继续说,如果真是要告叶宗发,你必须清楚几个问题。一是叶宗发不单单是头上戴着黄梧村支部书记的帽子,他是黄梧村最有势力的人。如果仅仅戴了顶官帽,别说人们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去摘,连风就轻轻吹掉了;如果是有势力的人,就不是轻易能为了,好比一棵大树,根须扎进了岩石上,想撼动它,要估量估量自己的能力,要不,就成了蚂蚁憾树不自量了。叶宗发虽然不能说在黄梧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是吃金屙银,脚踢四方的人物。眼下,村里人都是赶着去拉宗发的衣襟,从村两委会、村副业办、村群众代表、村民小组长都是清一色他的人,他坐在书记位置上喝茶,下面的人就把许多事情办得二五乘一十了。在他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时候,你去骚动他,迈出前腿,可没有后路。二是去告叶宗发要想好退兵的路。就如上了高速路的汽车,想中途下道,或拐弯回行,就要出车祸。叶宗发当了多年的村干部,十八班兵器样样精,三十六招数招招会,黑的白的,明的暗的,阴的阳的,真的假的,硬的软的,随便用几招,就给你耍得晕头转向。在人家的屋檐下,强摁着你的马头不喝水?叶宗发不是雅量君子,谁动了他的香火,就得付下香火钱。现在,初生牛犊不怕虎,当知道虎威厉害时,就成了人家盘中餐,碗里肉。三是要琢磨告叶宗发有几分胜算。叶宗发不是纸老虎,真枪实炮在村里经营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变成了江湖老油条。在下黄梧村这盘棋的时候,马跳日象走田,车行直线炮翻山,没有明显错棋,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不可以像告一般的村干部那样,告不倒的,可以造势制造政治影响;造不了政治影响的,可以散布不良民意;达不到散布民意效果的,可以毁坏操守品行;连人品都毁不掉的,最起码可以寒碜,出出心头的恶气。叶宗发不是一根指头就能点倒的稻草人,到处都是为他抱桌腿马步的。
      孔自由长篇累牍给叶旺男灌输“经谱”的时候,已经抽了五六根烟。叶旺男觉得他长时间与叶宗发打交道,有添枝加叶的成分,有些不以为然,反问道:“叶宗发圆得四面净,八面光,难道鸡蛋里一点骨头都没有?”
      孔自由笑笑,答所非问说:“我不是多事的人。不过,有些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孔自由欲言又止,像极不情愿似的,抽了一根烟,转了话题说:“旺男这孩子实诚,不是刁钻油滑的人,我要是宗发,肯定好好提携。”
      叶旺男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心要找到叶宗发的不是,催着他说村里的问题。孔自由半推半就,自言自语调侃说:“我这一辈子是歪嘴骡子卖了驴价钱,吃亏在嘴上。”
      孔自由接着村里的话题说,村里的问题外人看不出来,看出来的都不是问题,这就如看大戏,懂戏的看门道,不懂戏的看热闹。农村的干部,谁都有一手抹稀泥的本事,能把墙抹得平平展展,叶宗发更是成了精的高手,不仅抹平了墙,还在墙上绣了花,不过,那些只能糊弄一下像你们不懂戏的人,他不敢把村里问题,惦着面布袋抖个低朝天。有两个问题,他不敢抖,抖了也抖不干净。
      一是村副业办的问题。副业办表面上是到工地揽活,再分派给村里人做,可有可无,其实里面大有文章。先说副业办里的人,这些人都不是善茬货色,有宗发的亲戚,有结拜的兄弟,或者是与他走的近,关系亲的人,即使不近不亲的,也是在村里握棒掖棍,上房子揭瓦的不安生分子,之所以把他们弄到副业办,就是想笼络着为他狐假虎威。这些人明里是村里的服务人员,事实上是耍地头的地痞村霸,村里有一点风吹草动的事,他们就出来吆三喝四,这群人谁敢惹?村副业办的财务更成问题。村里的财务,上面要求严,规矩又多,经费往来,有村民理财小组一笔一笔过目,如果财务上有偏差,搞不好筋断骨头折,他们就把财务上的开支转移到了村副业办。副业办面上自收自支,干多少活支多少钱,其实,里面的毛病很多。副业办到工地揽活,施工方给的是国家、省、市标准,有时候,耍耍地头蛇,标准更是冒高不低,分派到村里按的是市场标准。你想那么多人,那么多机械在等活找活,能分到活干就不错了,还允许挑肥拣瘦?这市场标准和国家标准之间有多少折扣,中间的差价哪去了?副业办一年到头,承揽的地材运输、机械租赁、装车卸货、修修补补、挖挖填填有多少?村里人出力的用的是劳力钱,租赁机械的使的是租赁钱,有谁计算过余下来的钱?这宽下来的钱有多少?去哪里了?这可是一座金山银山,谁在坐拥金山银山?
      二是村里的预备留地。新区建设征用村里的全部土地,又拿不出更多的钱安置,就从征用的土地中拿出一部分归村里支配使用,这200亩土地算是对农民失去土地以后的补偿。按上面的精神,主要是用以发展服务业,壮大集体经济,改善我们失地以后的生活。这宗地处于新区的中心位置,寸土寸金,怎么使用,采用什么方式使用,村上说了算。有那么一块肥肉扔在那里,有多少人流着涎水盯。这宗地谁当家?黄梧村当家;黄梧村谁当家?叶宗发当家。表面上,群众代表决定村里的大事,群众代表当家,实际上群众代表是聋子耳朵瞎配。现在这宗地八字没有一撇呢,凫市万田房地产的商绾就先入为主了。万田地产老板是啥货色?虽女流之辈,人称‘磨动天’。你仔细琢磨琢磨,这地以后如何卖?卖什么价格?或与人合作了,怎么合作?合作到什么程度?里面的水深着哩!
      孔自由把话题点出来,留下话把儿就停了下来,低着头抽烟。叶旺男从他的话语里感到沉重。与叶宗发相比,自己除去愤青之外,一切都显得稚嫩和平庸;还有村里的一切,不下河塘捉鱼,不知道水的深浅,自己对黄梧村的了解还浮在上面。
      过了很长的沉默之后,叶旺男问:“除了你说的之外,叶宗发还有没有其它软肋?”
      孔自由笑笑,没有笑出声,重新点上一根烟说,要说软肋,谁都有软肋。我与宗发共事这么多年,了解他的棋路风格。人风光到一定程度,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金钱,在乎声誉。村副业办和村预留地说是问题,问题就大;说不是问题,就没有问题。宗发那把泥抹刷子,啥问题也被他刷得没有问题了。我们村现在赶上好的形势,新区建设刚开始,大家有钱花,有活干,显得莺歌燕舞,天下太平,宗发作为书记,又会利用关系,协调关系,红的发紫在所难免,但宗发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在咱村里,他最在乎两件事情:一件是群众上访。上访在其它村是稀松平常的,要下厨做饭,就得灶台冒烟,在黄梧村就不同了,宗发宁愿舍东西丢钱,都不要看到群众上访,群众上访等于打他的脸,他在金石区混得人五人六,要风有风,唤雨得雨,区镇宠着,村里仰着,那架势,离开他地球就不会转。大家把他看到云彩眼儿里了,他也真感觉就飘在云彩眼儿里,这节骨眼上,有人不配合村里的太平盛世,硬是拗着劲去上访,唱对台戏,他的难受可想而知。叶宗发是死要面子的人,总想让外面形成这样的印象,黄梧村事事都走凫市农村的前面,以显示他的工作魄力和领导能力。假如有人跳出来捣乱,去上级政府那里上访,他的脸往哪里搁?他是场面上的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二是分村。黄楝坝和梧桐里虽说是一个村,面上看风平浪静,事实上就像兄弟俩睡在一个被窝里,彼此都蜷曲着腿,一旦兄弟中有一个想伸伸腿,舒展筋骨,就把被窝蹬开了。以前的梧桐里圪蹴在别人的屋檐下,想出来撒欢,没有场地,也没有人引领,现在就不一样了,梧桐里的盛运来是凫市的民营企业家,经营的房地产在市里数一数二,以前三顾茅庐请人家回来,人家嫌寺庙小,不愿趟浑水,如今黄梧村一屁股坐在紫禁城上,成了凫市的皇城根儿,盛运来能不心动?如果真的回来了,势必影响叶宗发的景儿,叶宗发能心甘情愿吐出到嘴的肥肉?叶家是村里的大姓,盛运来敢与他扛膀子,没有一些真实力,不敢揽这瓷器活,在凫市能耍得风飘雨下的人,会溺死在村里这坑马蹄窝似的水里?叶宗发能不怵他?如果盛运来回村当书记,就得端掉叶宗发的饭碗,俗话说,一个槽里栓不住两叫驴,龙虎相斗,要有一场好戏。村里都在传闲话,说盛运来要回来,回来的第一步棋就是分村,梧桐里要从黄梧村里分出来,成立一个新的行政村。这一招正敲着叶宗发的麻骨,一方面说明叶宗发作为家长,没有领导黄梧村的能力,另一方面,如果梧桐里从黄梧村里分了出来,自然要减去叶宗发的权力,叶宗发使出多少的吃奶劲都要维护村里的完整。
      孔自由把话说完,觉得自己的意思也表达清楚了,就勒住话头说:“我说的话村里人都有议论,何去何从,你自己拿主意,你孔叔不能给意见。老话说,一搾没有四指近,你家和宗发家毕竟是一家嘛。”孔自由觉得鼓动告叶宗发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把话往回收了收,面上说了一大堆叶宗发的好话,让叶旺男感觉到他的不偏不倚,对谁都没有恶意。
      叶旺男从孔自由家里出来,已是月上枝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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