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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凫市是中部地区重要的能源城市。
      巍峨的秦岭向东蜿蜒,似汹涌澎湃的波涛,进入中部时,消减了原来的气势和雄壮,变得驯服温顺。卧马山脉像秦岭舞动的尾翼,逶迤到中部大平原时,似乎不甘心山尽水涸,把山之精华隐藏在若隐若现的余脉里。凫市就坐骑在余脉的青龙山上。
      凫市因煤而建。建市之初,城市依势在煤田的周围而居,夹在南北鸭子山和景九山的狭长地带里,后来随着人口急剧膨胀和基础设施滞后,凫市就跳过十多里的采煤沉降带,选择在□□石水库附近再造一座新城。
      黄梧村就规划在新城的起步区内。
      村庄其实离老城区并不远。天气晴朗时,站在□□石山上能清晰看见凫市的烟囱和高楼。以前甚水从□□石山的背山里流出来,水量大,河上没有桥梁,村里人去市区要绕道后山,之间要走二十多里的路程。后来凫市在黄梧村边的□□石山山脚下,修建了□□石水库,拦截了甚水的水流,并在甚水上修建了一条通向库区的路,黄梧村才拉近了与凫市的距离。
      黄梧村所处的地方起初摆布一些工业项目,始终没有形成规模。凫市撤销了原来的工业区布局,调整规划为行政居住区。为此还做了行政区划调整,撤销金石县成立金水区,以此提升新区的开发速度和力度。黄梧村就在金石区里。
      新区建设步伐加快。水、电、路基础实施全面展开,落地项目遍地开花。顷刻间新区就变成了机器轰鸣,塔吊林立的大工地。
      黄梧村村民失去了土地。村里外来人员越来越多,围绕着流动的人群,办起了小超市、小饭店、小饮点、小药店、小浴池、小理发店、小五金店、小放映厅。又有一些人围绕着新区建设开发,买了各种机械车辆,做起了材料运输,机械租赁;增添了出售各种砂、砖、灰、石等建筑材料的网点。村里在买卖中学会了吆三喝四,讨价还价;学会了以次冲好,以假乱真;学会了隐瞒、欺骗、耍地头蛇。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这些都是以前村里人看不起的城里人行为,现在他们做起来一样得心应手。
      成了城边儿的村,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多。先是村里的闺女不往外嫁,外面的女人争着朝村里飞,后来,嫁出去的姑娘纷纷向村里回流,娶了村里媳妇的外村人甘愿到村里做倒插门女婿。有了孩子,孩子不到婿家落户口;外面的孩子,只要与村里沾亲带故的,削尖脑袋往村里挂靠。黄梧村像怀了孩子的孕妇一样,模样越来越肥大,越来越臃肿。
      村里的风俗习惯、思想观念都在发生碰撞。村里还有部分农田,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侍弄庄稼,看着犁铧挂在小拖后面,犁出一铧一铧的月牙似的黄土,感叹今后没有土地没有粮食,他们何以生存?年轻人骂他们的前辈死脑筋,不屑面朝黄土的耕作,习惯于在买和卖中轻巧赚钱。村里人对穿衣打扮也各有各的看法。有像城里人穿的花狐瞭哨的,有保持乡下人粗衣蓝衫的,有看不惯花狐瞭哨,又有看不起粗衣蓝衫的。孩子们抱怨父辈没有吃相,不会规规矩矩坐在饭桌旁吃饭,而是端着饭碗,满村去赶饭场。但有时候他们也会为找父亲,在饭场边吃边聊,感受乡村里的乐趣。村里做小生意的,遇到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锱铢必较的时候,就有人感叹住在城边儿有什么好处,把村民变得小肚鸡肠,尖酸苛薄,转过头,他们也跟人精打细算,斤斤计较。他们不知道把自己该归于城里还是乡下,是城里人,似乎不全像城里人;是乡下人,感觉超出了乡下人;说是不城不乡,好像城里乡里都有影子;说是又城又乡,连他们自己都笑了。
      住在城边儿,好像一下变得不能隐忍和包容了。以前村里有言差语错,吵架斗嘴的,旁边就有人出来和事,往两边的墙上抹稀泥,一抹就把双方的气抹下去了,偶有抹不掉的,村干部往中间一站,板了脸,即使受了再大的窝囊气,也要伸长脖子咽下。
      可现在大家变得越来越没有耐性。也不管声誉不声誉,形象不形象,只要顺不了自己的肠子,就一拨一拨到上面上访,起始去金石区,后来到凫市,再往省里,似乎黄梧村的事只有拿到政府的桌子上才能解决。
      不过,也有让黄梧村长脸的地方。譬如和上坡营的关系。以前村里离市区远,龙口镇没有较大的集镇,上坡营是中心集镇,村里盖房子造屋,去买建材;到了春播秋收,去购种子化肥,连请客吃饭,都要去上坡营。上坡营坐居中心集镇优势,渐渐就不把附近村放在眼里。就像在县城居住的,瞧不起镇上居住的,镇上居住的,又把山里居住的当成乡下人一样。周边村自知离不开上坡营,在诸多事上不敢招惹,并且以在上坡营有亲戚或有硬的关系,有意抬高身价。黄梧村也一样。有人在村里受了欺负,会找上坡营的人帮助出气,上坡营人一出面,都要给三分面子,得罪了,再去上坡营就会吃苦头。边歪子是上坡营的头面人物,更是任何人不敢得罪。现在黄梧村成了新区中心村。顺着大马路能去城区,上坡营就失去了价值。村里没有人再拿眼去看上坡营人的脸色。
      成了城市边儿的村,见识多了,黄梧村变得傲气十足。还在金石县的时候,地处偏僻,见县上和乡里的干部,像见白头麻雀,见了毕恭毕敬。划归金石区管理后,金石区虽然有三十万人口,下辖只有两个镇,实际管理的人口少之又少。新区建设开始,区镇干部到村里这“检查”那“指导”的趟腿挂蛋,如民国三十一年过蝗虫一般,这拨刚走,茶还没有放凉,那拨就闹哄哄过来,村里人视干部如地里的土坷垃一般。
      有一次镇党委书记梁上才坐车去黄梧村。出村时,一条狗挡卧在路中,一副从容淡然的样子。司机按喇叭不断,狗岿然不做理会,无奈叶宗发只得下车去撵。上了车,梁上才给他开玩笑说:“黄梧村地处新区中心,神气了,连狗都敢横在路上不让道。” 叶宗发说:“不是狗仗着人势耍地头蛇,是狗见的干部太多了,见了也当没有见着。”
      更有甚的,连区委书记穆家荼也不放在眼里。去年凫市连续下暴雨,穆家荼到下面检查防汛。在梧桐里,乔来福家的一堆煤泥堵在泄水口,穆家荼要求乔来福赶快移开,乔来福无动于衷。穆家荼以为乔来福不知道自己身份,就说:“我是区委书记穆家荼。”乔来福白白眼,道:“你就是凫市的□□也扯淡。”噎得穆家荼差点没有背过气,足足有几分钟回不过来神,最后指示派出所把乔来福作为地痞村霸拘留了一个星期。
      成了城市边儿的村,作为支部书记的叶宗发感受就更不一般。在金石县的时候,不仅没有与县里领导吃饭的机会,偶然有一两次,也不能同座而食,同席而饮,而是在饭局外跑前跑后,问饥嘘饱,想给人家留下好印象。
      有一回县里来了一个局长。叶宗发被安排席间作陪。局长和镇长划拳对酒,叶宗发夹在中间替喝酒,喝了镇长输的酒,局长不依,说:“这手里掌握的专项经费,给多给少我说了算”,慌得叶宗发替局长喝酒。镇长说:“别胳膊肘往外拐。专项经费下来之后,要过我的门槛,给谁不给谁我说了算”,慌得叶宗发又替镇长喝酒。俩人对酒红了眼,却把叶宗发喝得酩酊大醉。到了金石区管辖。“县”和“区”虽一字之差,衙门还是那个衙门,级别还是那个级别,叶宗发感受就不一样。区里下辖的村子少,物以稀为贵,区里干部看村里干部自然高看。叶宗发到区镇开会,区镇领导又是打招呼,又是留着吃饭;吃饭时坐在领导的左旁右侧,俨然成了二领导。凫市、金石区、龙口镇三级承担新区建设的任务,从各自工作出发,都不同程度与黄梧村打交道,黄梧村的事又隔不开叶宗发。叶宗发成了炙手可热的人。
      品着村里的饭热茶凉,叶宗发没有沾沾自喜,反而心里不踏实。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深知花无百日红,红到极时就要凋谢。村里穷时,没有人在意村里的干部,村干部也觉得不披这件油布衫,身上掉不下二两灰,所以就不珍惜;不珍惜,就不想委屈自己,耍横使狠得罪了人,大不了撂挑子一卸了之,不沾酸不带穷。现在就不同,村里一下子罩在灯光里,都眼巴巴觑着村书记的位置,希望叶宗发踩空步子,一脚摔在地上不省人事,更有恨不得他夜里脱了鞋白天穿不上。叶宗发小心翼翼屈尊自己,在村上见人打招呼,逢人让烟,说好话陪笑脸,没有一点架子,为的是一脚一脚踩实黄梧村的根基。
      割三家网箱的时候,叶宗发琢磨了又琢磨。梁上才把他叫到办公室板了脸,他就觉得不硬起手腕拆除几家网箱做做样子,是当村书记的态度问题,凡事有个积极的态度,先保着自己的屁股不挨打,其余的徐徐尽力而为。
      叶宗发选择叶根肥和乔石头,是强死了这两家。叶根肥当村主任,是他给铺的路架的桥,别说拆两箱渔网,就是拆三间房,叶根肥都不敢撇一下嘴。乔石头更不用说,当众做贱他喝尿吃屎,回过头,往嘴里塞块糖给点好处,还一样感激涕零。至于拆叶守文家的网箱,叶宗发确实有些犹豫。叶守文是村里公认的老实人、老好人,拆除他家的网箱,于心不忍;反过来正因为他是老实人、老好人,拆了他家的网箱,不会给叶宗发上歪脖子树。拆之前,叶宗发想给叶守文做些说明,拍胸脯说不会让自家人吃亏,等过了风头,可以给他更多的弥补,但又没有那样做,是害怕叶守文老婆的喇叭嘴到处说,都知道了叶宗发阴阳做事,这以后的工作还往下面进行不进行?
      叶宗发割叶守文家网箱的时候,没有在意他的儿子叶旺男。叶旺男刚刚回村,还没有融到村里面,几乎没有人感觉到他的存在。然而叶旺男心高气傲,不想像父亲那样平平庸庸。村里人都是势力眼,除了敬重有钱的,就敬重村里的干部,而他家什么都不沾边,如果自己也窝窝囊囊,跺三脚跺不出一个响屁,他还会像父亲一样,被人踩在脚下。有几次,当看到识字断文的父亲不被尊重,被村里人呵来唤去,他羞愧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对黄梧村产生了深深的怨恨。
      让叶旺男抬不起头的还有姐姐叶穗心。在省城打工的叶穗心腆着大肚子回村时,在村里引起不小的震动。村里人在背后嘁嘁喳喳说,她没有结婚,没有男人,怎么能怀上孩子呢;有人说,她傍了大款,始乱终弃;有人说,她给某高官做了小,人家想借腹生子,生性倔强的叶穗心知道后,坚决不从,就怀着身孕回了村。叶守文感觉丢人,在家里摔盆打碗,母亲对叶穗心说,如果孩子没有父亲,却一定要把孩子生出来,自己就碰死在她的面前。叶穗心说,如果家里苦苦相逼,她就带着孩子跳进□□石水库里。母亲拗不过她,叶穗心就把孩子生了出来。叶守文窝在家里,一个多月没有迈出门槛到村里晃一晃。
      父亲在村里唯唯诺诺的样子,让他没有面子,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叶旺男的心像一块浓厚的乌云笼罩着,这个时候叶宗发又割了他家的网箱,一下子触及到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要找叶宗发讨说法,为他父亲,也为他这个被人瞧不起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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