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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叶旺男从□□石山上往家里走,想着网箱被割的事,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都感觉模模糊糊,仿佛所有的人都带着轻蔑的神情。
      回到家里,见母亲低一声高一声数落着父亲。父亲一脸凄惶地蹲在院里的老柿树下,脚旁卧着大黄狗,大黄狗卷着尾巴,用自己的亲近表示对主人的忠诚。叶守文看见儿子走进院子,像找到救星,忙站起来往屋里走,说叶根肥正等着布置明天的村组会,他要拿笔去村部写大字。
      母亲坐在门槛上。父亲蹩着身子往里挤,慌乱中踩在脚下的大黄狗尾巴,大黄狗唧唧叫着夹尾巴往墙根溜。母亲正气没地儿撒,见大黄狗遭人欺负的哀叫,心头的火“腾”地窜了出来,冲着叶守文就是一顿骂:“有能耐到外面显摆,别在家里耍。看大黄不顺眼了?叶宗发看着顺眼,像大黄一样去溜他呀!到头来,还不是像大黄一样被人踹。”
      叶守文见儿子站在院中,放低声音说:“在孩子面前,你能不能少说几句?”
      母亲故意大声说:“现在知道脸没地方搁了?那叶宗发割咱家里的网箱,脸就有光彩了?”
      叶守文脸上青筋暴凸,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话。以前每逢出现这种情况,他都是一言不发,任凭老婆翻箱倒柜,把陈芝麻烂豆的事抖擞一遍,气消了,事情也就过去了。今天儿子就站在他面前,叶守文忍无可忍,大声吆喝说:“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母亲哭着说“那你给孩子说道说道。这些年跟着叶宗发屁股前屁股后,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熬劳,到头来,为什么他卸磨杀驴,专挑咱家的网箱割?都知道你是没有本事的驴,割了,你也蹄跳不起来。”母亲越说越气,由叶守文老实窝囊,招人欺负,想到叶旺男技校毕业,没有安排舒心工作,又想到叶穗心住在家里,领着一个没爹的孩子,村里人看不起,亲戚家看不起,就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叶旺男心里窝着的火没处发泄,见大黄正舔自己的脚,就顺势一脚,把大黄踢得嗷嗷大叫。
      母亲见大黄无缘无故被踢,消下的火重新生了起来。先对着儿子骂,骂完又拐到网箱上,说父子俩立那里站那里,堂堂五尺男人,人家骑在脖子上撒屎拉尿,她要回梧桐里找她的侄儿乔来福出这口气。叶旺男像被矬矮了三分,咬着牙说:“这事你们不用操心,我先找叶宗发问个明白,他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就去告他。”
      叶守文木愣愣地站在门廊下。当听到儿子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时,悚然一惊,问:“你告谁?”叶旺男没有回话。叶守文开导说:“你不要感情用事,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过脑子想一想,你宗发叔不是六亲不认的人,当这么多年的干部,怕是村里事情多,一时没有顾过来,等腾出手,哪能亏咱家?”
      叶旺男不屑说:“这不是亏不亏的问题,是明着欺负咱。”母亲也说:“还顾及是他的一门亲?那你叶守文的姓被狗吃了?这些年,你前后撵着做事,他什么时候把你当成菜往篮里剜了?”
      叶守文害怕儿子感情用事,把他拉到一旁说:“自古说官官相卫,你和人家又不是齐头并肩,动不了他一根指头,千万别做傻事。”这是叶守文多年养成的性格,从来不得罪人,也害怕得罪人,别人得罪了他,做了有亏于他的事情,他反而惴惴不安,尽力去弥合,直到人家不提这件事,才把悬的心放下来,好像是他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他是黄梧村公认的好人,好到大家可以对他轻视与忽略,他都不在意。
      叶守文当过十几年的民师,一直没有转为公办。后来上面清退民师,他就被清退了下来,清退下来之后,也不会做其它事,就闲居在村里。他引以自豪的是在当民师期间,培养出两个出人头地的人物。一个是在北京大医院当主任医师的叶邦贤;一个是凫市有名的企业家盛运来。两人走出村里这么多年,没有忘记他们们的恩师,逢年过节、回乡探亲都要探视他。当年,叶邦贤父亲早死,半读半辍,叶守文拿着自己十几元的教师补贴,供他读完了小学。盛运来上学捣蛋,老师们不喜欢,他却不嫌弃,认为捣蛋的孩子聪明,对他厚爱有加。盛运来出息以后,扳算自己人生路上的贵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叶守文。有钱后,每逢教师节就拿出一笔钱慰问老师,叶守文虽然已经不是老师,盛运来仍然把他当做老师看待,还会把他请出来恭敬一番。叶守文每每提起此事,眼里就泪光点点,充满着幸福和骄傲。
      邦贤给叶守文带来的不仅是荣耀。叶邦贤的母亲去世以后,黄梧村便没有了亲人,叶守文是唯一与他保持联系的人。村里人去北京看病,首先要找到叶守文,再由叶守文与叶邦贤联系。后来外村的人也知道了,附近的村去北京看病都找叶守文,叶守文成了中间的联系人。连金石区的区长穆家荼都来找他。
      穆家荼在区长的位置上得过头疼病。头疼时,头昏脑胀头都直不起来,去医院检查是脑瘤,需要做开颅手术,手术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凫市的医院就能做,但要完全把头骨打开,心里就没有数儿,头脑不是其它部位,稍有不慎,人命关天。犹豫了一段时间后,穆家荼决定去北京做手术。
      穆家荼在基层呼风唤雨,左右逢源,但往北京这样的地方一放,就像北京城上的树叶,春天生,秋天落,没有人留意。到北京看病,像他这样的普通患者,如果排队挂号,需要等上几个月的时间,穆家荼想到了叶邦贤。在一个饭局上,他曾和叶邦贤一面之交,后来就没有联系,现在需要看病,临时把断了的线接起来,实在有些唐突,就拐弯抹角找到叶守文,让叶守文去给叶邦贤打招呼,做前期的铺垫。
      穆家荼对龙口镇党委书记梁上才说明了意思。梁上才打算把叶守文叫到镇上与他相见,穆家荼觉得有些不妥,就找个理由,去黄梧村搞农村调研,顺便看看叶守文。叶守文没有同官员打过交道,当介绍穆家荼是金石区的区长时,叶守文坐不是站不是,穆家荼说明来意,叶守文慌得当即拿电话给叶邦贤联系,仿佛迟缓一点就会耽搁区长的病似的,给叶邦贤打电话又遇电话那头长时间占线,急的叶守文夜里没合一眼。
      穆家荼是个无论做什么事不夹生涩的人。隔了一段时间,又让梁上才把叶守文请到凫市吃顿饭,席间,穆家荼和他推杯问盏,称兄道弟,亲密得像长了一个头。叶守文回到村里,逢话就说越是大领导越平易近人,没有架子,村里人渐渐地都知道区里的区长请过他吃饭,是专一请他吃饭的。
      穆家荼去北京做手术,叶守文和镇上的梁上才专程陪同。叶邦贤见恩师不远千里,亲自同行,就对穆家荼礼仪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手术很成功,离京前,穆家荼给叶邦贤送了很多礼物作为答谢,叶邦贤转手送给了老师。叶守文回村时,鼓鼓囊囊带了几个包裹,村里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区长送的。
      叶守文和穆家荼有这层关系,村里人添枝加叶来来回回转说,越转越神秘。穆家荼回来后不久被提拔为金石区的区委书记,求他办事的人多了,有的与他没有直接关系接近,就绕道来找叶守文,想搬叶守文的脸面去蹭穆家荼的大门。穆家荼从北京回来后,慢慢就和叶邦贤成了熟人,关系渐近渐密,叶守文就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叶守文清闲半辈子,从穆家荼那里变得有价值,让他非常不适应。托他见穆家荼的人,大都带着礼品,收下后,退也退不掉,偶尔带了人家见一两次,穆家荼半冷不热的,叶守文感觉异常难受,这成了一块心病。
      叶宗发为村里农田补助的事,拉着叶守文去见穆家荼。俩人在外面等了多半天,见穆家荼办公室人出人进,像流动的水,叶守文始终不敢去敲门,叶宗发不耐烦了,叶守文屏着气,轻轻地敲了两下说:“穆书记,我是守文呀。”连叫两遍,里面也没有回音。叶守文红着脸对叶宗发说:“穆书记可能太忙了。”叶宗发道:“忙毬哩!别人能见,你怎么就不能见?”叶守文说:“你也瞅见了,我敲门,他都不应。”叶宗发见过世面说:“官当大了,求的人多,一天要见十几拨,遇到心情好还可以,心情不好,对谁都是不冷不热。”叶守文说:“那咱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心情好嘛!”叶宗发给他批讲道,心情好不好,有三类人他不会得罪:一类是官比他大的,他得罪不起,要高接远送。一类是有私人关系的,他不会得罪。谁能当一辈子官?等卸了官,连个交往的朋友都没有,在位时,要给自己铺条路。还有一类是家乡的人,他不敢得罪。得罪了,死后还回不回老家归祖坟?他老家的祖坟还有没有人照看?叶守文面有难看说:“我算哪畦里的葱?”
      正说话,办公室的门开了,穆家荼从里面走出了,目不斜视。叶宗发捅了叶守文的腰一下,叶守文怯怯叫一声“穆书记”,穆家荼看见逆光里的叶守文,怔了一下说:“是你?有什么事情?”叶守文就把叶宗发引荐过来,说明了来意。穆家荼淡淡说:“后头我问问。”就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说:“老叶,以后像这样的事情找镇上就行。”
      叶守文回来脸上发了一天的烧,当着叶宗发的面,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事情办成办不成,不重要,只要穆书记表现应有的热情,就把他的面子拾了起来,至少让叶宗发觉得他有能量,在区委一把手那里能吃开。后来又想开了,让人家都知道他和穆家荼没有特别的关系,今后就不会有人再托去见穆家荼,他的生活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平静上了。不是那个圈里的人,在那个圈里是活受罪。
      叶守文写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以前过年,闪过腊月,叶守文就准备笔和墨,拉开场子给村里写对联,写对联成了他一年最忙碌的时候,他能清楚到谁家写了,谁家没有写;如果过了年二十八,哪家还没有来写,他就搭上纸,把写好的春联送过去。后来,村里的生活提高了,不想为省下仨核桃俩枣钱央烦,就到集市上买,请写春联的人家少了,叶守文就帮着村里写标语,村里花花绿绿的计划生育、综合治理的标语都出自他的手,再后来,连村里的标语也置换成了固定的,叶守文就没有写字的用武之地。
      叶守文还有给村里当主事的差使。当老师时,村里有红白事,就请他过去,叶守文端坐在堂屋里,指使这个借桌子,搬凳子;安排那个端条几,放鞭炮,像指挥千军万马,忙的不亦乐乎,从卸了民师之后,请他做主事的就少了。村里请村干部、乡绅、老师做主事图有面子,叶守文不当老师,等于脸上没有了胭脂粉,就没有人再理会了。
      叶守文无所事事,心里充满了凄凉。在村头地边,见有人扎堆,也凑过去说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杂话;看见谁家的孩子在街上疯玩,就躬下身说:“浪费光阴怪可惜的,要不跟我练书法吧。”村里年末岁尾请戏团唱戏,他不请自至,写一幅诸如“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的楹联,贴在戏台两边。孩子们看不懂古戏,乱戏场,他就帮着维持秩序。村里要搞一些活动,他就把悬挂的横幅,欢迎的标语写出来,督着村文书布置出来,说好赖咱是城边儿的村,输戏不输过场,一招一式要有模有样。
      叶宗发见叶守文热心村里的事,又没有身架,就在村委换届的时候,把他增选为村里的群众代表,开开会,议议事,有事没事跟着在村上跑跑,算是名正言顺的理由。
      村上的重大事情要经过村民代表大会研究决定,叶守文当了群众代表,就有为群众说话的权力。村里开群众代表会,都是叶宗发先发言,定下调子,村主任叶根肥照着村书记的话往下面拖,像木匠描在木板上的墨线一样直。有时候叶根肥也有描不对,曲解意思的,叶守文就在旁边把岔道的话搬到叶宗发的意思上,叶宗发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不过,叶守文也有失手时候。黄梧村在□□石水库的滩涂上有一百多亩鱼塘,承包鱼塘的是叶宗发的哥哥叶宗仁。叶宗仁上一轮三年承包到期,承包费却一拖再拖没有上交,到这一轮承包开始,仗着当书记弟弟的威势,还想承包。叶宗发开会研究承包方案,明眼人都清楚里面的弯弯曲曲,他要照顾残疾的哥哥。叶宗发的父亲去世早,大集体时候,叶宗仁为挣满工分,生产队里出工,专拣别人不愿意干的活,修建村小学,在房顶上搬砖递灰,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摔成了残疾。那时候叶宗发还在上学,知道哥哥都是为了家,分家时,主动把堂屋的三间房让给了叶宗仁,当了书记后,又周旋着把村里的鱼塘承包给哥哥。
      叶宗发因为承包费的事,觉得在村上亏了理,有时候也会当着其他村干部痛骂他哥哥,扬言要收回鱼塘,说归说,到底也没有收回;村上的干部私下议论归议论,谁也没有当真去耍二杆子。叶宗发把新一轮承包提交会议研究,大家有意见,谁也不说话。
      叶宗发开会前显得很爽快,不掖不藏说:“不要因为是我哥,就碍着面子不敢说。我先表个态,在这件事上,该咋说就咋说,该咋定就咋定。”表面上叶宗发立场很鲜明,大家却不敢顺着话往下说,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怕弄错了意思得罪叶宗发。肉煮烂烂在锅里,人家毕竟是亲兄弟。叶根肥说话打哈哈:“承包费要上交,交不了多,交少;不过,这几年养鱼的市场行情不好,宗仁哥又是残疾人,残疾人政府还要照顾哩!”叶根肥这么一说,下面的群众代表更不知道蚂虾在哪头放屁了,都缄口不说话。
      等了一会儿,有群众代表出来和稀泥说:“就这屁点的事,搁不住代表们研究,你和根肥碰碰头,咬个牙印就行了。”叶宗发虚让道:“如果嫌在场不方便,我可以回避。我的态度给大家讲了,公是公私是私,该咋办咋办。”叶宗发只说话,不挪窝。他的意思是自己坐在会场里,代表们会碍于情面,在研究的时候,随便在这个问题上划拉一道,既照顾了哥哥,又让他好下场。代表们都是村里的人尖,叶宗发的小把戏,大家装在心里跟明镜似的。
      冷了场子,叶宗发觉得很尴尬,就对叶守文努努嘴说:“守文,你是村里的秀才,就带头发个言。”叶守文正猜测叶宗发的心思,觉得如果他向着他哥,就不该拿这事到会上研究,宗发是书记,想为他哥划拉个事,易如反掌,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呢?这些年,哥俩的妯娌闹得跟鳖翻潭似地,兄弟之间是不是跟着也反目为仇了?宗发是不是想借这件事上演玄武门之变?叶守文想到这里,站起来,正颜厉色把叶宗仁低价承包鱼塘,不上交承包费,群众如何有意见都倒出来,翻了低朝天。其他代表见叶守文开了闸似的说,也顺着他的水势,把对鱼塘承包的意见流的干干净净。
      叶宗发对结果始料不及,窝了一肚子气,见了叶守文也待理不理,叶守文觉察到自己做了愚蠢事,懊悔不迭,见了叶宗发,心慌的不敢拿眼睛去看他,前后围着他,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直到叶宗发主动跟叶守文搭讪,叶守文才把心放稳在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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