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枯萎 ...

  •   1920年 8月
      【埃斯梅视角】
      我在发抖。
      它源于我心头的恐惧但又夹杂一丝兴奋。这种感觉太强烈了,我的牙齿甚至都在发抖,我的手脚冰凉,心跳剧烈。我感觉在下一秒可能就会昏过去。
      我抓紧手里的包,提醒自己现在不能出任何差错。我加快在房间走动的速度,试图让四肢温暖起来,好不让自己抖得那么严重。然而想到即将到来的那一瞬间,我的嘴唇又开始颤抖,心跳也越发剧烈。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逃向自由那一刻的心情。然而却从未预料会有此刻这样的感觉。我的大脑在恐惧和兴奋中快速旋转。像是如被狂风吹起的海面,逐渐上涨,被推上兴奋的顶点,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想要的自由。然后再下一秒又重新跌落到充满未知恐惧的最深处。
      我还在害怕,我本是个无比懦弱的人。
      我随意从衣柜里揪出几件衣服和裙子,顾不上叠放整齐,把它们团成一团塞进我手提包。那是一个我经常使用的波士顿包(Boston Bag),虽然提包的四角的牛皮的最外层已经被磨破,手柄连接处的金属已经黯淡有些生锈。但它仍然十分结实,能供我装下一条稍微厚实一些的裙子,三件衬衣,和一些内衣。更重要的是它让我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购物的妇女而不是一个仓皇落跑的孕妇。
      肚子里的生命动了一下。似乎在提醒我加快整理的速度。
      “第二次”我喃喃自语。胎动带来的令人啜泣的喜悦感还无比新鲜。而我却不敢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好地坐在床边感受它。
      它正是我鼓起所有勇气的原因。
      查尔斯今天早晨又打了我,因为他发现他早餐的鸡蛋里被加了胡椒。他总能找到无数对我使用暴力的理由。无论我多么小心翼翼地去讨好他,他总能发现我的错误,然后把自己的所有的不满发泄出来。我害怕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他无意间重重地放下了勺子,或者关门声音过重,我便紧张到呼吸困难,怀疑他又要破口大骂或者拳脚相加,条件反射般地开始思考又做错了什么,该用什么理由哀求他能让我少给我一些折磨。
      可他今天早晨把勺子扔到桌上,绝对不是个意外。
      当他的拳头重重地落到我的后背上,我尖叫一声,失手打翻了桌上的牛奶,牛奶浸湿了他的裤脚。这让他更加气愤,打过我一个耳光之后,他依旧怒气未消。我站起来想要逃离厨房。看到我要躲开,查尔斯发出不满的咆哮。他讨厌我逃跑和躲闪,每一次我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只能加剧他的愤怒,为我招来更多暴力。
      拉扯之中,见他朝我的腹部踢过来,我下意识护住肚子,弯腰背过身去。他的鞋跟砸在我的下背部。我痛的几乎难以站立。感觉有血顺着后背流下,我却不敢把手从肚子上移开,去摸后背的情况到底有多么糟糕。
      就在那一瞬间,20周以来我终于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动。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的手臂依旧没有移动。
      “但愿它不要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傻女人,要是,我就把它掐死。”查尔斯扔下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摔上门离开。
      我听过查尔斯无数次威胁,也见过气急的他真的拿起刀如他威胁中所说地朝我刺过来,并最终在我手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但从来没有一次威胁像今天一样让我害怕眼花到和无法呼吸。
      我怎么会和这样毫无人性的人结婚?婚前,他晚饭时和我父亲一起调侃我做过的傻事,我没有意识到这个选择是个错误。之后他不愿和我结伴去公共场所,相处中他偶尔的突然冷淡,对他的亲吻毫无感觉也全都没有让我醒悟。直到新婚之夜的粗暴对待,第一次贬低我的自尊,第一次扇我耳光,第一次对我拳脚相加,才发现当时那个怀有单纯幻想的我是多么地可笑和可悲。
      查尔斯参加军队离开家的那一段时间,让我获得了短暂的喘息。而从他返回家中的那一天起,我又重新跌入了地狱。烟头,热油,开水,各种抽打过的痕迹重新出现在我的胳膊上,脖子上,大腿上、肋骨处和后背……
      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第一次胎动激起我作为母亲的所有勇气。我不能接受查尔斯对这孩子的任何伤害。
      我试着看手提包能否扣上,是不是需要再取出一些衣物。手提包的上方还有一些空间,我再次打开它又塞进去一双羊毛袜。然后用全力抠开梳妆台下那块松动的地板,从里面取出一个封面有点发霉的本子,里面夹着我曾经偷偷攒下来用来应急的钱。
      抽出钱的一瞬间,一根已经枯萎的草掉在了我的面前,勾起我遥远又模糊的回忆。
      他修长而轻柔的指头,穿过我的发丝,取下这根草,放在我面前……
      卡伦医生
      我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我能回想起高大而优雅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的样子,即使是阴沉的天空,他金色的头发依旧反射出朦胧地光芒。我记得他完美挺拔的鼻梁,眼下一小片深邃的阴影,古怪却无比迷人的金色眼睛,他薄薄的嘴唇……虽然这些细节至今如此鲜活和深刻,我却无法把这些它们拼凑到一张脸上。我的记忆中,我只能看到他如雕塑一般的完美身影,闪光的头发,脸却无比模糊。
      他如此绅士且耐心地安慰了受到惊吓和痛苦的我。
      我的手指滑倒小腿,那块曾经被他的手温柔触碰和修复的地方。
      我现在能回想起他因为治疗断骨时弄疼我向我道歉,以及道歉之后露出的使人迷醉的笑容。
      我能回想起他背诵萨福的诗歌《给所爱》时候,那绝妙的男中音让每一个音节如同歌唱一般。
      我能回想起他听我说我的梦想,他眼中流露出的同情。在他之后没有人真正愿意了解我说的话,愿意在乎我的感受。
      少女的我曾疯狂地迷恋这与我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医生。曾有无数个夜晚我满怀希望地祈祷能在梦中再见一次他的样子,然而又无数次早晨失望懊恼地醒来。写日记时,我曾用轻轻拂过那根草,想到体会和他指尖相触的感觉。我也幻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眼里依旧是那令人心碎的温柔。我也曾无比想要体会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吻上他嘴唇的感觉。
      而现在,就连那少女时期那甜蜜又忧伤的幻想都恍若隔世。
      我试图捡起那根已经早就枯萎的草。然而流走的时光让它变得无比脆弱,我轻轻一碰它便碎成了几段,正如同少女时我对医生的幻想,那种朦胧而悸动的感觉,惆怅而甜蜜的心情,也早就被我遗忘、发黄和破碎了。
      我把那本子也一同塞进包里,扣好扣子,匆匆起身奔向门口。
      无处可去的我,坐上了前去密尔沃基的火车,投奔我的一个表哥。我只想离查尔斯越远越好。直到火车开动,我才感到了长久以来缺失的安全感。
      辗转一天我终于叩响表哥的家门,前来开门的他一脸震惊。他看向我腹部,然后迅速把我拉进房子里。
      “埃斯梅,你怎么会来这里?你看起来糟糕透了。”他接过我手里的包。向屋里喊“玛姬,是埃斯梅”
      “能先给我一杯水吗?”我问他
      “当然当然,你先去坐着。”他把我引导一把椅子上。这时我才在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脸颊已经没有血色,浅褐色的发卷凌乱不堪绕在我的脖子上。
      “你一定饿了”他递给我一杯热牛奶,一块派。
      “谢谢”,我抿了一口牛奶,然后低下头。
      “埃斯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我旁边。
      “我没有办法继续和查尔斯生活下去了”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威尔,查尔斯他打我。”我抓住表兄的衣袖。她妻子玛姬把手帕递给我。
      沉默半响,他开口对我说“谁叫你选了这么一个人。”
      所有我在今天受到的委屈都不如威尔这句话让我难过。他本来应该是那个可以保护我的人。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在跃过小溪的时候,跳下矮墙的时候,都是威尔在那边接着我。
      “你先在这里住一晚,平静一下,我明天就告诉查尔斯接你回家。”威尔轻轻拍拍我的背。
      无论如何我都不要再回到那个地狱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威尔说得有道理。”玛姬看着我“离开了查尔斯,你以后一个人怎么养活自己和孩子。” 虽然我相信他们可怜我,但我也察觉到了他们不想介入我和查尔斯的婚姻矛盾里。
      “威尔你不明白。”我拉起袖子让他看胳膊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和周围深深浅浅的淤青
      我能听见他们惊讶的吸气声。威尔将头转开,不愿意再看我的胳膊。他犹豫了
      “玛姬”威尔看向他的妻子“我们不能把埃斯梅送回去。”
      玛姬和她丈夫快速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把手伸向我“亲爱的,我先带你去休息。”
      当我的后背接触到床垫,三年多以来我终于能够大胆顺畅地呼吸。我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然而不到一周查尔斯还是找到了我。当我认出门外争吵声中查尔斯的声音,我的心脏又开始疯狂地跳动,我又感到目眩和发抖。
      [他要把我带回家,他会更变本加厉地折磨我。他或许会一怒之下杀了我]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挥舞的拳头,涨红的脸颊。
      “站起来,埃斯梅”听见玛姬叫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蜷缩在床脚。我想站起来可以却感觉不到我的腿。玛姬一把把我拉起来,把我的包塞进我手里。
      “得快点把你送走。没人能拦得住查尔斯。”玛姬连抱带拽把我拉上一辆车。
      “对不起。”好心的玛姬在我手里塞了一张最快离开的车票和一些钱“要平安。”她最后亲了我的额头,然后匆忙离开了。
      辗转到达阿什兰之后我身上的钱已经基本所剩无几,我典当了身上唯一还有些价值的耳坠。在我的恳求之下,一个位于市郊的破旧学校的好心校长同意让我上一段时间的课。除去房租与食物,我很难剩下额外的钱来储蓄。
      查尔斯给我带来的伤害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几个月过去,我几乎每天都被同一个噩梦困扰。梦里我总是不停地奔跑想要逃离查尔斯,可无论我到哪里,他都能跳出来,死死地钳住我的手腕,然后另一只手举起刀子。这个时候我就会尖叫着醒来。
      久而久之,噩梦和现实仿佛混在了一起,我越来越害怕出门。害怕正像梦里一样,他会从某个角落跳出来把我拉走,把我重新带回到那个地狱去。每次当我的门被敲响的时候,我都害怕的躲在窗子后面看,直到我确认那不是他,才敢开门。除了学校的孩子,我再不敢和任何人有交往,生怕我寡妇的谎言拆穿,他们再把送回哥伦布。
      * * *
      孩子的出生使我暗淡无光的日子终于出现了转机,我的生活被赋予了意义。
      当医生告知我是一个健康的男孩之后我才彻底放松我最后一根神经,沉沉地向后靠去。
      他是如此的可爱,当他的手抓住我手指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一切。
      我能想象到,我去送他上学,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或许他能成为一名医生,就像那个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唯一真正关心过和倾听过我的人。我去拥抱他爱的妻子,看着他温柔的对待她,看着他们的孩子在欢笑声中长大……
      仅仅两天之后,我生命的所有希望都被可恨的命运夺去。
      我无法给他喂奶,他呼吸的变得急促,他嘴唇和指甲都因缺氧泛出蓝色。连医生都无能为力。我紧紧地把他抱着贴近我的胸口,却不知道如何缓解他的痛苦。每一秒我的心都像被人揪出剪碎。凝视着窗外漫长的黑夜,恍惚之中,我预感到如果他能坚持到天亮,他就一定可以好起来。我开始愚蠢地祈祷太阳快点升起来,仿佛阳光是能治愈的灵药。我向上帝发誓我愿意为他的健康放弃一切。如果他需要一个灵魂,我愿意拿我的来做交换。
      然而黑夜没有结束,他的呼吸缓慢了下来,然后逐渐停止。
      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我开始耳鸣,眼前变得模糊。是死亡也要把我带走吗?如果是这样,我愿意和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当剧烈的耳鸣和恶心感过去,我还是身处那一片黑暗之中,紧紧怀抱着已经没有温度的小身体。我终于嘶吼出来,泪流满面。
      我的宝贝没有名字也没有葬礼……
      我的生命与希望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下变的千疮百孔,这最后一击终于让它支离破碎。
      我迈出家门,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曾经无比害怕疼痛和死亡的我,凝视悬崖下的湖水却感到无比平静。死亡的疼痛又能持续多久?只消一秒坠落加一次撞击,我就能重新和我的孩子团聚。
      冬天枯萎的草,拂过我早已麻木的双脚。
      我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战休战时间为1918年11月。埃斯梅怀孕的时间大概在1920年4月。这应该是梅尔设定的错误,这种错误导致,如果埃斯梅对外宣称他的丈夫在战争中阵亡,任何人都能立刻察觉到她孩子的父亲不可能是早已在战争中死去的丈夫。她的名誉会因此被玷污,导致她找不到谋生的工作,也不被当地社区和教会接纳。会和她找到学校教职工作的设定冲突,因此,这一章只能将埃斯梅“战争寡妇”的谎言改为一般的丧夫。
    1920年代美国公共医疗环境依旧令人堪忧。公立医院一般是经济状况较差的人就诊,中产阶级及以上选择家庭医生和相对卫生的家庭医疗环境。医院医护人员工资少负担重,医院设施和卫生环境也比较糟糕。1920年代用于治疗肺炎的抗生素还没有发明,肺炎基本无解,成为当时致死的原因。而医院环境正成为了各种疾病感染的来源之一。这或许能解释当埃斯梅因为经济状况不得不选择前往医院生产时面临的卫生风险,随后真的影响了她新生的孩子,造成了悲剧。
    除去医院环境外,埃斯梅孩子极有可能在生产中被细菌感染。母亲的产|道中含有细菌,如果母亲未经抗生素治疗,它们很容易传给新生儿。分娩时,婴儿会吞咽或呼吸产|道中的液体,细菌或病毒会进入肺部和血液。随着细菌繁殖,婴儿可能在分娩期间或出生后的头几天内生病。而在1920年代母亲和孩子都无法得到未被发明的抗生素治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