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旅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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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辚辚，碾过泥泞的山道。叶尖银白的芒草向两边伏倒，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明光坐在车上，膝上堆着大把芒草。捋去灰白的穗子，将枯黄的草皮一丝丝撕下来，露出洁白而柔软的草心。她想了很久，拿不准要用这些草心编点什么。最后还是决定编草席。一方草席有三尺长，两尺宽，等她编好，历山也应该到了。
“明光有一双巧手。”那个人骑着马行经时曾这样说。。
虽然听上去是赞美，她的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他以为是她愿意这样让指尖被草皮勒红吗？是谁害得她离开充满歌舞的舒适宫室，是谁把她置于这百无聊赖的旅途中？
“我不会送给你的。”她突然冲口而出，想了想补充道，“反正你大部分时间都会跪在尘土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高高的马背上看着她。阳光被他的背脊挡住，只留给她一片充满压迫感的阴影。
她才不会害怕呢。她勇敢地回瞪那双琥珀重瞳，果然很快他就勒转马头而去。
如果有因失礼而产生的小小内疚，那也已经转瞬即逝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错的人是他。他不应该这样突然插进他们一家四口的生活，他不应该代替象的位置，骑着马在车队前后巡行。
她不想看见他。他却仍然隔一段时间就策马来到车旁，温和地询问她是否饿了，乏了。大多数时候她都以沉默相对，他也沉默地把东西递进车来。有时是结满小红果的树枝，有时是剥出嫩心的芭茅杆，有时是一束凝着露珠的野花。这些带着山野清新气息的小玩艺儿总能让她眼睛一亮。于是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垂着睫，不让他发现她眼底的光芒。
他对其他人也是如此体贴周到。
尽管父亲总是会责怪旅途颠簸，为轮子碾过石砾时的抖动就会大发雷霆；尽管母亲总是挑剔饮水的清洁，食物的味道，尽管那些自恃劳苦功高的家臣总是抱怨车厢太过拥挤……在一大堆抱怨声里，明光总是能听见一个温和恭顺的声音在不懈地进行开解和安抚。
随着旅程的推进，贵族们娇弱的骨架也在酸涩中一点点松散起来。抱怨声越来越大，人人都在质疑，为什么走了这么多日，触目所及的还是漫无人烟的荒野和山林。
然而另有一种声音也逐渐响亮起来。那是属于平民的嘈杂而热闹的行进声。
早在车队离开诸冯时时，就有一些平民自发地跟随上来。沿路每经过一个被毁掉的村庄，就会又有一些从洪水中逃出来的难民加入他们。他们的田地被淹没了，家室被摧毁了，想要跟随公子舜去历山找口饭吃。
百姓可以自由选择他们愿意依附的贵族，这是从黄帝时期就形成的法则。所以诸冯侯或是其他人即便不豫也不会流露出来。舜对这些平民则更是优待有加。除非了巡行的时候，他总是同那些衣衫褴褛的平民呆在车队的尾部，和他们一起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明光不明白，那些难民明明像奴隶一样弓腰负重，随着车队在泥泞中缓缓步行，却为什么能说说笑笑得那么欢畅。
难道对他们而言，去历山就是如此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们甚至还唱起了一支歌。
舜耕历山，人皆让畔。
我来归子，葛衣粟饭。
汤汤者西水，巍巍乎历山！
一开始是低低的，零散的。后来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起来，伴着沉沉的步履声，像冬日里的闷雷滚滚而来，又像大车的朱轮倾轧而过。行进时他们唱着，停车宿营时他们也唱。或粗犷或沙雅或青涩的歌喉毫不宛转，却能让这支歌久久在荒林上空盘旋。
“五音不全。”第一次听见时，诸冯侯这样轻蔑地摇摇头。从此他就再没有在意过。现在他的心思悉数放在改造十弦琴上。他对明光说，如果按照瑟的弦柱布置来调整十弦琴，也许就会发出玉石般动听的声音。
女任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难看。在宿营的篝火前，她命奴隶剖开一只山雉的胸膛。她亲自审视山雉内脏的位置和形状，皱着眉揣测上天的垂象。最后她把血淋淋的内脏掏出来，丢进火堆。刹那间火苗低下去一点，又猛然窜得更高。焦臭的气味弥散开来，伴随着肉类被烤焦时的滋滋声。
明光很厌恶这种气味和声响，每次母亲占卜时她就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女任却一定要她在旁边，并嘱咐她必须仔细观摩。
“真应该把你送到司幽国去。”看见女儿一脸苦色，女任这样笑道。她用沾着雉血的手指在明光额上画出一朵祥云，以庇佑女儿不受山林中鬼怪的侵扰。
“阿母真舍得么？”明光撒娇地搂住母亲的胳膊。司幽国是极东方的一个诸侯国，颛顼帝后裔的封地。那里的人以对天帝的虔诚著称，国中最神圣的人是思士和思女，他们终身为神奉献，在高塔中研究古老的书册，并不时吐露一些奇异的预言。
据说明光刚出生的时候，女任就曾经为她占命。结果是否吉祥没有人知道，明光只知道母亲有好几次动过要把她送去修习巫卜之术的念头。
明光猜想自己的命一定不会太好，大概是不能如母亲所愿去嫁给太子丹朱或是别的大国之子了。
“真可惜，听说太子丹朱长得特别高大英俊……”她在入梦前喃喃想着，即将被黑甜笼罩的双眼里却无端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低沉的历山歌从远处飘来，裹住她即将沉睡的意识，直将她拖入诡梦的深渊。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旅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