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起程 ...
-
果然就像女任设想的那样，象一旦提出愿意替父亲代劳，留下来主持诸冯城的重建，所有的争议就平息了。
家臣开始赞颂象的识大体，明孝义。堂上的诸冯侯与女任都露出满意的微笑。象伏在地上，明光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此时他的表情一定是不驯的。如果恭顺，他就不是象了。
舜也伏在地上。他在恭贺父母养育了象这样聪颖懂事的儿子，在代替父母感谢上天的垂相。不必看，明光也猜得到，这个人从里到外，从声音到表情都是一如既往的谦卑。
显然她的话是白说了。
无论她怎样苦口婆心的教导、激励这个长兄，他总是温和地反对说：“为人臣子，理当尊崇主上。为人子女，理当孝敬父母。父母生我育我，恰似天地化育万物，功莫大焉，苦莫至焉。我对他们施以大礼，不是像家臣或奴隶那样为了讨好谄媚，而是出于一颗感恩父母的真心。能够承受父母的践足，即便作一棵野草也是心甘情愿的。”
有一天，她气鼓鼓地摘了几枝的瞿麦编成两只花环。开满花朵的一只送给了象，没有花朵只有草叶的一只送给了他。
象戴着花冠坐在案前，纤长的手指抚弄着锦瑟。瑟声铮铮，如清风穿林，如流水跳涧。淡紫色的瞿麦花映着他白玉似的脸庞，真是说不出的好看。细碎的花瓣飘落在弦柱上，又被他拨弦的手不动声色地拂起。这份优雅，是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学会的。
她倚着堂前的柱子这样想。忽然就看见那个人徐徐走来，头上戴着只有草叶的花环。
那分明是一种侮辱，为什么他居然还在微笑？为什么他披散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粗麻的衣服也能走得像一只仙鹤？为什么翠生生的草叶衬着他金褐色的皮肤会这样好看？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走过来站到自己身边。
“谢谢你，明光。”他说得很诚恳，就好像她送上的是真正的花环，甚至是用美玉和象牙编制的额饰。其实那只是一个讽刺他的草环，他为什么不会生气？为什么不会嫉妒象的优雅好看？
她咬着手指，听见他真心的赞美道：“象的琴声真美。”
她笑了：“那是瑟。五弦、七弦、十弦俱为琴，五十弦为瑟。阿兄未曾习过乐艺么？”
舜点点头：“确实不曾。”
她笑得更绚烂了。眼睛瞟过他垂在腰侧的双手，手指长而指节粗，倒像是奴隶的。用这样的手指去抚弄冰弦，只怕琴瑟都会哭泣吧。
然而，他为什么不因自己不习乐艺而羞惭？
明光开始觉得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长兄非常讨厌。他同她见过的诸侯公子都不一样，他总是在她的预设之外，他总是让她觉得生气却又无法可施。这就象在太阳下走路，总有一个可恶的黑影会在脚下蹿来蹿去，她不能甩掉他，也不能踩痛他，只能像父亲说的那样“听天由命”。
“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你会怎样对付他？”有一天，她这样问象。
“就当他从不存在。”象说。
然而她怎能当他从不存在？
即便站在家臣中，他也显得高人一头。这种高大并不是指身材，而是一种气度。是的，一旦不伏在父母阶下，他就会恢复成树的模样，挺拔而沉静，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怎么能这样……
“你在看什么？”母亲警惕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
自明光十二岁开始，女任就对女儿身周的一切充满了警惕。不再允许她独自溜到城里玩耍，不再允许她与同年的女奴相处，特别不允许一些青年男子进入明光的视线范围。
“你的父亲是诸冯侯，你的母亲是有任氏。你身上流着最纯粹的轩辕血脉。以你的高贵身份，只有尧帝的太子或是大诸侯的公子才能匹配。”女任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唠叨，直到明光又臊又烦地跑开。
“没看什么。”明光支吾着收回目光。
女任狐疑着朝她刚才张望的方向看去。她自然也看见了舜，不过她误解了女儿眼中的丝丝恨意。
“不要担心，明光。”母亲的手抚过她的头顶，又抚过她的眉眼，“阿母会一直同你在一起，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明光搂住母亲，朝身后的宫室望去。奴隶们正负着箱笼鱼贯而出。
箱笼里满盛着华丽的衣物，镶宝石的铜枝灯盏，白玉和青玉的酒器，青铜与吉金的食器，还有黑漆或是朱漆的精美木器。诸冯侯携夫人与女公子前往历山小住，这些都是必带的日常器具。有几个奴隶专门负载诸冯侯心爱的乐器。松木的七弦琴，桐木的十弦琴，还有漆作朱红，饰以玉片的锦瑟。一共有四十名奴隶，十名家臣随行，辎重的牛车二十辆，载人的马车十辆。
在家臣的簇拥下，诸冯侯已登上第一辆朱轮大车。第二辆车属于女任，第三辆稍小一些的属于明光。
象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他们。双手抱于胸前，头微微扬起，双眼低垂，神情还是那样的淡漠，仿佛阶下这么多人都不存在。
讨厌谁，就当谁从不存在。明光有些伤心地想，象果然是讨厌我们了。
身为象最亲爱的小妹妹，她忽然跑上去，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小时候她经常这样撒娇，这还是长大后的第一次。她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声音有些发颤：
“阿母说了，至多不过莠草黄时我们就转来了。”
象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个微笑。
“待我回来，阿兄要弹《承云》给我听。”她继续恳求道。
象点了点头。
“等到莠草黄时我们就转来了。”她抓住象的胳膊，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说，既是说给象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她的目光留恋而温柔地抚过青灰色的石墙，高而圆的石柱，朱红色丝幔拂动的明堂……这里是她在天地间唯一的容身之地，她只是暂时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起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