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谒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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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山子的到来并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
几个奴隶七手八脚把因疲惫而晕厥的他抬入内室。一开始他们甚至不知道应该把他抬到哪里。每一间屋子都有自己主人和派场，曾经住过诸冯侯长公子的屋子如今已被一个得宠的妾占居。
女任夫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具满是泥浆的身体。她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眼里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了。她审视着舜，不像在用目光爱抚多年不见的游子，倒像是一只云狸在查看爪下已死去多时的老鼠，几分厌恶，几分戒备，又有几分不以为然。最后她吩咐在西侧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并微笑着扬起唇角：
“去，告诉诸冯侯他的长公子回来了。”
奴隶禀告得很及时。诸冯侯却一直没有来探视过昏迷中的长子。
自从洪水破城后，他就在丝幔低垂的屋子里弹着十弦琴。初为《扶来》，后作《九韶》，那些自古老年代传下来的雅乐正声在他指下变得如泣如诉，与宫室外难民的哭叫声相互和应，化作更为沉重的乐章。从握登夫人逝去的那日起，他似乎就习惯了用琴声来寄托听天由命的无奈，并在乐声的抚慰下暂时忘却眼前的苦难。当奴隶跑来禀告，长公子舜涉过洪水从历山赶来拜见时，这无疑是把已经消逝的洪水又端到他的眼皮底下来了。
“你为什么离开历山？”
这是次日的正式谒见时，诸冯侯对长公子舜说的第一句话。是离开历山而不是回到诸冯，如果他的声音再肃杀些，家臣们几乎以为侯爷是要问长公子一个擅离封邑的不敬之罪。
舜伏在堂下，恭恭谨谨地回答道：“儿听闻西水泛滥，损及诸冯，心中牵挂父母与兄弟的安危，有如巨石悬挂心间，让人食不能安，寝不能寐。所以赶回诸冯探视。如今见父母无恙，兄弟平安，儿心中的巨石总算是可以放下了。那时在台上听明光说起家人俱安，儿一时欢喜而失态，让父母大人挂心是儿的不孝，还请父亲大人责罚！”
说罢头就重重磕在石板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让侍立堂下的家臣纷纷面露恻隐之色。有几个人甚至啧啧赞叹起来：不顾自己长途跋涉身体虚弱，唯恐让诸冯侯夫妇忧心，好一个孝义的长公子！
诸冯侯也面色稍霁。他知道从历山到诸冯，行程至少月余。舜只用了十来天时间就赶到了，可见一路是怎样的快马加鞭，也难怪抵达后会因为疲惫和陡然松了口气而晕厥。虽然分封出去的子嗣未经允许就赶回来本是大忌，然而事出有因，倒称得上孝心可嘉。于是他挥挥手，让舜坐回他的席上。
舜低着头，弓着身退回自己的位置，眼角忽然瞥见一抹略带嘲弄的微笑。
那是明光。她正从女任夫人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看过来。满堂的正襟危坐里忽然绽出这样一朵笑容，无论看见的人是谁，只怕谁都会心驰神漾。
被她注目的舜既没有垂下头，也没有移开视线。琥珀重瞳就那么直直地迎了上去，严肃里还带了些许不赞同。
他以为他是谁？
明光咬咬嘴唇，不再笑了。
她这是头一回看到家臣和奴隶之外的人这样恭恭谨谨地对父亲说话。她不曾这样，因为她是诸冯侯最宠爱的幼女；象也不会，因为他比谁都骄傲。像这样煞有介事的对话，又充满了感人的孝义，如果换一个人来说必然显得装腔作势。舜却说得这样流畅，这样自然，好像比起承欢膝下的弟弟和妹妹来，他这个长年在外的长子竟会同父母更加骨肉情深。她就是想笑话他，虽然明知道这种场合很不适合。
象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明光瞟瞟另一位兄长，接着又失望了。
象就坐在舜的对面，虽然背也挺直，两手也搭在膝上，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这倒不是对异母兄长的不尊敬，也不是因为在惦记他调了一半弦柱的锦瑟。实际上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带着这种疏懒的派头。既然自出生的那天起，父亲就许诺诸冯所有的一切注定会属于他，那么还有什么值得他来放在心上呢？就像现在，他毫不担心家臣们会拿孝义感人的长兄与自己进行对比，也不在乎舜在这时候赶来是否另有动机，甚至懒得去注意那一番话是否可笑。他就那样心不在焉地坐着，连明光冲他眨了几次眼睛都没有注意到。
象与明光的生母女任夫人倒有着母兽般天生的警觉。舜越是恭孝谦卑，她就越是担心。她原本不想成为众人眼里苛刻的继母，却还是忍不住发话了：“既然心已经放下了，那么就趁着雨云未聚赶紧回去吧。”
明光觉得母亲这话有些不太客气。然而父亲也点头了，把同一个意思阐述得更加冠冕堂皇：“我儿孝心可悯。不过历山那边的农田正当收割之际，怎能一日无主？情知西水泛滥，历山也是西水之滨，你怎能为了一家之私就弃那些追随你的民众于不顾？”
这番教训说得舜再一次伏地称是，但是当诸冯侯提出让他休息两日后就出发回历山时，他却大胆地提出一个要求。
“雨季未过，西水随时可能泛滥危及诸冯。何况水灾之后必有大疫，如果累及父母的千金之体就是诸冯之难，更是帝国的损失。儿恳请父母大人与象、明光暂移历山避上一避。儿虽不才，历山虽贫瘠，也定当竭力供奉。”
他这样说着，又磕起头来。
明光忽然有些瞧他不起。她与象寻常朝父母索取什么的时候，从来不用如这般苦苦哀求。只有家臣和奴隶才会这样。如果他也是父亲的儿子，她与象的哥哥，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卑贱？难道只要言行变得卑贱一些，对方就会接受请求么？这是明光所不能理解的。
不想诸冯侯却有几分愿意。夫人女任显然也只是在犹豫。问及象时，象淡淡说了句无可无不可。问及家臣，有的是大大赞同，顺便赞美了一把舜长公子的孝义之心；有的则是强烈反对，因为诸冯也不可一日无主，洪水退后重建城池还需要有人主持大局。一眨眼功夫，两方就争得水深火热，彼此指责对方是“罔顾主上安危”和“置侯爷于不义”。末了果然以诸冯侯拂袖而去结束。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谒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