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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洪水 ...

  •   缠绵的秋雨季总算停下了。

      少女从高高的石阶上望下去,诸冯城如沐水中。泥垒的平民房屋早已被冲垮大半,红褐色的泥水拖曳而过,在诸冯城墙上冲刷出重重污渍。一同流过石阶的是一些水灾造成的屋宇残骸。有的木片雕绘过,应当出自小富之家,有的则是粗粗削成的木棍,自然是蓬门上的支架。

      一只小巧的牛皮短靴从阶下流过。硝过的牛皮经水一泡就胀鼓鼓的,让人不禁唏嘘,那只曾经穿着这双靴子的脚是否也已经泡得肿大惨白。

      秋雨来时,西水总要泛滥。即便筑高了河堤,也很难抵御如猛兽一般咆哮而过的洪水。有时它只能漫过刚刚挂果的野葡萄林,有时会淹没几片来不及收麦的农田。像这样攻城略地,将整个诸冯城洗劫一空的大洪水,还是这十几年来的头一回。因此诸冯侯才不曾未雨绸缪,及时将城民迁往诸冯山上去避一避。洪水破城之时正是深夜,原本熟睡的她蓦然被尖厉的哭喊声惊醒。次日她才知道,除却诸冯侯宫室这样高大坚固的一两座云石建筑得以幸免外,诸冯城内的人家房屋十之七八都已没入水下。

      “求求您想想办法!”在刺耳的哭喊声里,她这样抓着父亲的裙裾哀求道。那双曾经将世上一切珍宝,只要她所想到的,就捧到她面前的大手却悲哀地凝固在半空中,掌心向天摊开,好像也在问老天索求一个答案:

      “这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父亲说,“除了听天由命,我们别无他法。”

      父亲还说有许许多多的城邑都在遭受洪水的肆虐。北方的济水、白水,东方的淮水、沂水,西方的黑水、青水,南方的九江与云梦泽……只要逢上雨季,有河泽处就必有洪灾。圣明如尧帝多次祈天,又多次重用能臣都始终不得解决,那么除了听天由命也确实别无他法。

      少女年纪还小,尚不懂何为听天由命。她只知道这样高高在上俯瞰全城时,收入眼底的尽是泥水般冰冷、缓滞的惨然。她睁大了美丽的杏核眼,竭力想在满城死寞中找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让她惊喜的是,真的有一个小黑点慢慢由远及近,最终清晰地变成一个人形。

      这么深的泥水,他是怎么漂浮而来的?莫非他就是传说里的河伯,要来索取他应得的新妇?

      少女惊奇地倒退两步,转而自嘲地笑了。这时她已经看清楚了,来人的身下有一匹马,马身几乎全在水中,马头正吃力地扬在水面上呼呼喷气。

      “诸冯侯与夫人可安好?”来人问道。

      少女瞪着眼睛看着他。一张说不上好看还是难看的脸,发丝凌乱地贴在额上。他的眉毛很浓,像两把张开的弓。弓眉下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呀……

      她惶恐不安地看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随即将视线转开。每只眼睛里都有两个瞳仁,就像不祥日子里太阳与月亮交叠时那样,比寻常人的眼睛更加熠熠生辉,也更加幽远深邃。有着这样妖异重瞳的男子,是怎么被世人允许长大的?

      来人笑了笑,似是见惯了这样的不安。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来,让重瞳被长睫覆住,蔽去了那妖异的精光。

      “莫怕,我不是妖怪。”他说。

      “我知道。”她顶了一句,为表明自己不是没有见识的傻女孩,特意补充道,“你只是重瞳子,我有个阿兄也是这样。”

      “是么。”来人顿了顿,又轻轻笑起来,“明光你长大了。”

      她生气了。女孩家的名字怎么能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随口道来?她是诸冯侯的幼女,除了家人与亲族,人们提到她时只会说“女系”,“诸冯侯女系”。系是从始祖黄帝传下来的尊贵族姓,就像她母亲被称为女任一般。家臣与奴隶则恭恭敬敬称她为女公子。

      “你是什么人?”她恼极了来人的大胆,恨不得把他手中的马鞭夺下来,再挥到他的脸上。

      来人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什么。最后他还是回答了:“我是舜。”

      顿了顿又说:“也许他们提过我的名字。如果没有,也许他们会提起过历山子。”

      这两个称谓她都闻所未闻。她想了想,想起父母有时是会说到历山,那是诸冯山的一支分脉,原本是一处荒山。十年前父亲派了一个人去开荒,似乎渐渐有了成效。这两日她所吃的山雉,夏天里吃的李果都是那边送来的。但是她从未听过什么历山子。父亲说起来时,只是说“那个人”。母亲似乎也很不喜欢提到这个话题,往往在父亲说起那个人之后,历山送来的山珍蔬果就几日不会在食案上见到。

      想到这里,她的声调陡然傲慢起来:“你就是那个射山雉给父亲的人么?”

      他既是家臣,敢直呼诸冯侯女公子的名字就是不敬。父亲会不会命人割掉他的舌头?不过看在山雉肉质肥美的份上,她也许会为他求求情。

      “那是紫背珠环雉,味道可好?”

      “尚可。”

      两个人都沉默片刻。男子似乎有些沮丧,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你那个阿兄吗?”

      她皱起眉来。

      她有两个阿兄,但是有一个仿佛不曾存在。她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听到过那个阿兄的故事。女奴们有时会偷偷说起长公子又猎到一头熊,或是长公子又修好了一座谷仓,长公子从集市上买下一个奴隶却让他养病……那时候她觉得很有趣,原来父亲的儿子不只象一个,原来公子也不只是天天弹琴鼓瑟,坐着马车出游的。也许那个她从未见过的阿兄与其他公子都不一样。否则女奴们不会啧啧地说长公子天生异象,眼有重瞳,自然不是一般的人。

      她听到后曾去问母亲什么是重瞳。母亲的脸色立刻严厉起来,问她是从什么地方听说的。于是私下议论长公子的女奴不见了,也许是打杀了,也许是卖掉了,母亲处置不规矩的奴隶时总是毫不手软的。她被告知重瞳是妖异之象,是不吉的。

      至于那个长了重瞳的阿兄,她也再没有听人提起过。

      现在听到来人这样问,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就是我那个阿兄吗?”

      她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样子同父亲和象一点都不一样。

      父亲和象是皮肤白晰的美男子,穿着丝绸的衣裳,戴着琳琅的玉佩,他们的神情永远是倨傲而优雅的,哪怕是洪水来袭的当夜也不会露出惊慌。他们就像那些从先祖时代传下来的玉器,经过数代的精心雕磨,无时无刻不散发出微微凉意。

      而他完全不同。

      他的肤色是经太阳曝晒过的麦黄,上衣是粗糙的葛布,领口并未合拢,袒着结实的胸腹。她羞怯地将目光移向他脖颈以上的部分。平心而论,他的五官并不粗犷,细看得话甚至称得上优雅,却因为肤色的缘故,带着一种五月里麦芒才有的尖锐。但是他的表情又是这样的谦卑恭谨,唇角一直和气地微微上扬着。她想,他就像阳光里的一株树或是一丛草,生机勃勃而不张扬。

      也许见她问得迟疑,他的笑容就更温和了,语调也像是一种安抚:“一别十年,你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不知堂上父母大人可还安好,象弟是否还强健如昔?”

      她点点头,嘴角用力抿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象弟是否强健如昔?

      那个只会弹琴鼓瑟的象么?偶尔在园子里练射,他都惟恐日头太晒,一定要奴隶在后面打起翠盖遮荫。

      自称为舜的男子好像长松了一口气,马上的身形微晃,竟然险些坠下水去。
      “明光。”他柔声请求道,“可以让一让么?”

      她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依言向旁边挪了几步。只听他陡喝一声“去”,浸在泥水中的马儿一跃而起,飞落石阶之上。

      泥浆四溅,污了她的衣裳。她刚一扁嘴,却听见砰然一声,马上的男子已然坠地。高大的身躯在石台上滚了几滚,终于在她脚边停住。

      她尖叫起来。奴隶们从宫室里涌出,看到地上的男子就想踢他下去。她喝住了他们,要他们将男子抬进室内。母亲也曳着长裾赶了出来,厉声询问出了何事。

      “是……历山那位阿兄。”她嗫嚅着指指地上满身泥浆的那人。

      母亲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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