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祭典 ...
-
在后土祭来临前夕，明光听到了两桩喜事。
一是诸冯侯见历山田陌井然，民众和乐，觉得甚是满意。不仅在家臣与乡老面前嘉许了舜的开垦之功，更亲自为这座在历山绝顶上“三年成都”的城市赐名为负夏。
二是来自诸冯的消息。传讯的家臣称，公子象于诸冯主事，颇能立威，在防冯、务、蒙生几大家臣的辅佐下，诸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倒塌的民居已修葺过半，四散的百姓也有不少被招回。
这是到历山后，明光第一次看到母亲面露笑容。
“你阿兄会有福气的。”女任看着手中龟甲。在火上烤过后，龟甲上裂出诡异的纹路，据说每一丝都蕴藏着一段命运。
明光问这上面说了什么。
女任缓缓地念出一段话来。她念得这样笃定，就好像这些话原本就被天命刻在龟甲上，只是明光看不见罢了。
“言有物，行有恒。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道正而天下定。”
她眼中光芒灼灼：“天地有正序，我儿的地位怎会被阿猫阿狗撼动！”
明光有些困惑：天地正序，难道不是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
只是母亲难得如此欢畅，她也不再多问。实际上她大半的心思已凝聚在窗外传来的声响上。
昔年黄帝使歧伯作鼓，以兽皮为蒙，兽骨为撑，每敲一下就有惊雷滚滚。鼓声能扬武德，能传吉音，是祭典上不可缺少的乐声。
在雷点般的鼓声里，忽而迸发出一声悠远清亮的角声，电光一般撕裂喧闹的四野。鼓声渐低，渐密，收旌敛帜纷纷伏倒路边，只剩些许敬畏的低语。犀角或牛角却一声比一声长曳，一声比一声肃穆，昭告大神后土即将将临。
这是神圣的祭典，不由凡人抗拒。
女任站起身来。女奴躬身上前，为她覆上绣金翟的玄帛礼服，递上青玉胜杖。头上副笄六珈，金色的琥珀额饰在她眉心闪闪发亮，红玉的充耳轻摇，映着她嘴角淡漠的微笑。
就像在诸冯城主持祭典时那样，她仰头缓步度出宫室，在篝火最明亮的空地前接受欢呼。诸冯侯穿着滚黻边的礼服笑吟吟地同她站在一起。原本应该主持祭典的舜垂首侧立，火光照出他身上不变的葛衣麻履，也照出他诚惶诚恐的笑容。
明光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天地有正序。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母亲总是舜的母亲。只要她愿意，无论是这一刻还是以后，在负夏也好别处也罢，随时都能成为让舜匍匐的主宰。
新麦扎成的后土神像被抬了回来。领头的青年戴着编成牛头的柳条笠，腰后扎着牛尾。鼓声骤响，一群面涂朱粉，头插雏尾的少女迎了上去，她们笑容甜蜜，舞姿诱人，腰间只围着用红白鸡毛编成的短裙。她们甩着腰，抖着肩，在密集如雨的鼓点声里，用状如波涛的舞姿模拟着谷浪在微风下起伏翻卷的模样。鼓声越疾，就有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加入进去。在他们的棕色手臂之上，金色的后土神随着谷浪翻涌，一步步移向熊熊燃烧的篝火。
三岁的青色公牛，三岁的黑色公羊，三岁的白尾公鹿被牵至篝火前。第一刀切在颈上，切断了它们的呜咽，第二刀环切四蹄，让它们至死臣服，第三刀插入心口，血水喷如泉涌。巫师唱着古老的歌谣，挥手将牲血弹入火中，弹向火堆前的每一个人。
鼓声更加欢快起来，并加入了铙与钹的脆响。
饱满的新谷用簋和簠盛了上来。皿中是五谷杂煮的“丰粥”，盂中是去岁酿成的麦酒。三口铜鼎烧得热浪滚滚，一口是全牛，一口是整羊，一口是煮得滚烂的狍子。
明光啜了一口麦酒。隔着火光和烟雾，她看见了葵。圆滚滚的身子果然凑得离铜鼎最近。这样在主祭把炖肉敬给德高望重的乡老之后，这个馋嘴女孩很可能分到第一块肉。
主祭的理所当然是诸冯侯，只是他宁可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观望，把祭酒、分肉的权利交给了舜。
舜下刀很公平，态度也很恭谨。站在他旁边奉俎的是皋陶，仍然束着与众不同的发辫。
明光笑了笑，正要把眼移开，却瞟见皋陶将俎转交给另一个青年。他对舜不知说了什么，然后挤出人群向东走去。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悄然跟上，很快就在社木背后消失了。
皋陶的退场可能只是不合规矩。贪嘴的葵竟然放弃了即将到嘴的肥肉，这让明光无法克制心头的好奇。她提着裙幅轻轻转身，从欢天喜地的人群中离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同是东夷人，公子你能呆得，我就不能了么？”
来到社前的石墙边，明光就听见这样的话。声音像萝卜一样脆生生的，的确是葵的不错，语调却和她往日截然不同，连一口一个充满河滨土腥味的咱字也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祭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