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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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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眼里能望见的金色少了,渐渐露出泥土黑黄的本色。金色稀疏一分,明光就欢喜一分。她知道,这离后土祭又近了一日。
葵也对祭典充满了期待,并对明光绘声绘色描述了许多村落里祭典的热闹景象。
后土是土地之神,掌管四方五色之土,大地上生长的一切植物都由他的神德化育。每年秋收后,乡民都要用五谷和三牲祭拜后土,感谢他赐予收成,祈祷他继续庇佑来年。若是丰年,那祭典自然更加隆重。近二十年来,在帝都平阳和其他较大的城邦,后土祭已逐渐与秋社相并,后土与天帝、谷神一同接受献祭。在僻远的乡间却依然保留着单独祭拜后土的风尚。
后土祭不拜社木,却要用最饱满的谷穗扎作一个后土神像,由年轻力壮的男丁扛在肩头巡行乡野。巫师与乡老的队伍紧跟其后,载歌载舞,赞颂神灵,把丰收的喜悦传向四方。社前的空地上将燃起熊熊篝火,人们围着分食新谷,酿造第一坛新醪,并把上一年所酿的醪取出祭给后土。最后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与大巫一同将后土神像掷于火中完成祭礼。
在忙碌的秋收之后,还有什么比后土祭能让劳作一年的人们更加欢畅?他们分飨祭祀用的美酒佳肴,就连最卑贱的奴隶也能喝到酩酊大醉。
“有整只的烤彘哩,脑袋就有这么大!”她比划给明光看。
还有肥美的狍子,幼嫩的羊羔,滑腻的象拔,多膏的麋脂……明光知道,这些都是百姓在平日不能吃到的肉食,却可以趁着祭日大快朵颐,也难怪葵回忆得这样神采飞扬,嘴角亮晶晶的,好像连涎水都流了出来。
“这还不算什么哩。”葵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若是祭拜太一,那好吃的可就更多哩。煮得烂熟喷香的玄鹤,烤得焦黄再淋上甘蔗汁的麻凫,肚子里塞了肉糜的白鹄,煎得软软的青鸿肉,还有一整方的炖肉!”
“太一?”明光皱起眉,“这又是哪位神灵?”
葵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回答道:“女公子不知道么?咱也不知道,咱是听人说起的哩。”
之后她就垂下头去,规规矩矩搓起手头的麻团。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又忘记了规矩,笑嘻嘻说起河伯娶新妇的故事来。她肚子里的乡土故事很多也很有趣,于是明光转眼就忘记了太一这个名字。
后来再听见太一,却是从皋陶嘴里。
自从那日明光被他捉弄,又将他推下墙去以后,就没有再遇见过。起初明光心里还有些恨恨的,心想这是他自作自受,要摔得重些才好。后来又不免踹揣不安,总想知道他伤得如何。她不好意思问舜,只好让葵去打探。葵嘴碎心笨,去了半晌转来只回复道:“能吃,能睡。”
明光朝她胳膊上拧了一把:“不能吃不能睡那是死人!”
葵想了想,拍手笑了:“不是死人,是老人!”她说,皋陶能吃,能睡,呆在屋里不下地干活,每天还有一餐小荤,可不就是老了?
明光偷偷溜去瞧皋陶。未婚女子私自进入男子的房间是非常有损身份且不合规矩的行为,然而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甚至对自己,都羞于承认那种不安。
皋陶的居室几乎和舜的一样简陋。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就瞧见他卧在地上,身周仅有一案,零散着许多竹册。还有一只半空的陶豆,匕匙仍插在里面。
龌龊子……明光抿抿嘴,很想笑,又想要不要去把陶豆挪开,以免这个龌龊子在睡梦中一翻身就泼出一地肉糜。
她轻轻走过去,还未靠近,卧在地上的少年突然翻身跳起。
明光吓了一跳,站稳身后恼怒地瞪向皋陶:“原来你没伤着。”
皋陶愣了愣,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那么矮的土墙,谁会摔着?也只有赖姑娘哭着不敢下来。”
他坐回案前,大喇喇把陶豆朝明光脚边一推:“你既然来了,就把这些带出去吧。”见明光愤愤地站着不动,又笑道,“难道女公子不是来探我伤势的么?”
“你分明没有受伤,为什么要缩在屋里骗人?”明光又羞又恼,觉得自己又上当了。
皋陶又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是阿兄命我翻查古籍,探究治水之道。”他笑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治水?”
“是啊。这两日下雨,西水又涨了,山下有几个村落被淹了。”
明光的心一下紧了起来。她想到了西水下游的诸冯城,还有留在城中主事的象。这一次的西水是不是涨到了诸冯侯宫的高台?她优雅的阿兄是不是两脚沾裹了泥水?
“找到法子了吗?”她不知不觉放软了口气。
嘻笑从皋陶脸上退去。这个原本就有些长喙的少年严肃时会皱眉撅嘴,看上去就更像一只鸟了。
“能有什么法子?要么是拜河伯,要么是祭丰隆、屏翳,或是祭太一,或是祭云中君,各方有各方的法子,归其本质不过只得听天由命四个字。”
他似乎有些泄气,两脚朝前一蹬,将零散的竹册踢得更乱了。
明光听到了熟悉的字眼,忍不住追问:“太一是什么?”
皋陶肃然道:“太一是一座山。”
“祭山神也需要有许多的牺牲和祭飨?”明光想起让葵垂涎三尺的回忆。山神泽灵不过是辅神,又时常作害,人们给它们的往往不是三牲,而是敲锣打鼓的驱逐。
“太一是……”皋陶看看她,忽然警惕道,“你听过太一祭?”
明光点点头:“葵说起过,听说是很热闹的祭典。”
“葵?”皋陶的神色越发古怪,口气却越发轻松,“有些地方临山自然就更重山神,就像河滨拜河伯,娵訾部崇月一样。”
他又随意摊开一卷竹册,洋洋洒洒地说了起来。明光心里惦记的却是治水的法子,对各种神灵及其配飨并无兴趣,勉强听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只是她后来想起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出生河滨的葵会参与过那么隆重的山神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