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样锦》那云千

3、小村变

　　雷少微觉得，在唐门益州别馆待的日子实在无聊，而且，烦躁。

　　每日早起练剑，挽起剑花后不到三招，假山背后就必然响起唐十九的尖叫。
　　然后就必然是唐十三揪着唐十九的耳朵语重心长道：“小十九啊，别人在练独门剑法的时候你怎么好偷窥呢？你不知道这是武林中的大忌吗？就算看了你又看得懂吗？来来来，我先替雷家表妹废了你这双没用的招子。”

　　接下来唐十九必然尖叫道：“十三姐你也睁着眼哪！”

　　最后必然听见噼啪几声，某人出手了，某人的脑袋被弹出包了。

　　于是雷少微一剑刺出歪到半边了。

　　其实，雷少微倒不担心独门剑法被人偷学了去。据她在唐门呆的这短短一个月的经验，唐十九还是个孩子，除了穿新衣吃好饭就没有其他追求。唐十三则是疏懒惯了，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练暗器已算是莫大的辛苦，让她在腰间挂把宝剑那就是生生要累折她那娇滴滴的柳腰了。

　　雷少微甚至怀疑舅舅的用意，就是要让自己这样勤勉有为的江湖侠女以身作则，潜移默化，使唐十三能稍微对躺在湘妃椅上作白日梦之外的事情产生一点兴趣。

　　身为江南霹雳堂的大小姐，初出江湖就小有名气的侠女，雷少微舞得一手好剑，又弹得一手好琴。当她被唐家那一大一小乱了心神以后，就会坐在三面莲花的水阁上，轻抚瑶琴，歌以咏志。初为《平沙落雁》，再为《梅花三弄》，琴声时而清越时而缠绵，听者如坐春风，如登仙境。

　　这时唐十九倒不会尖叫，因为她的嘴被石榴、葡萄、西瓜等等甜美多汁的果肉塞满了。

　　唐十三也很安静地躺在一旁的湘妃椅上，非常安静，相当安静。顶多最后翻一记身，嘟囔一声“好吵”，然后纤手一挥，几粒暗青子飞出，琴弦应声而断。好在大多数时候她都能在琴声里昏然睡去。

　　雷少微还擅长围棋。三年前与长江七蛟那一场恶战至今被世人津津乐道，不是因为她胜了，而是因为在七蛟来势汹汹的杀气面前，她坐在惊涛卷雪的江心巨石上，悠然自得地打谱。这一谱，后来被称为“斩蛟局”，彰显了她那明月照浊流，清风拂大岗的不凡气度。

　　但是与唐十三对弈一次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那副总是随身携带，使自己一战成名的云子了。最后还是唐十九跑来摇她胳膊，想再要一点“那种十三姐姐教我打雀鸟的弹丸，有黑的，有白的，摸上去凉凉的很舒服。”

　　所以，在唐门益州别馆的这些日子，雷少微只好常常躲到明月楼去。

　　明月楼是益州最大的酒楼。

　　这里有最精致的雕花窗，最热闹的街景，最饶舌的小二，最烈也是最好的酒。

　　还有最不识相的两个酒友。

　　雷少微总是坐在二楼最里面临窗的桌子上，点上一壶竹叶青，叫上三四样小菜。她把解玉剑搁在桌子上，一只手轻轻搭着鲨皮剑鞘，另一只手则无限惆怅地支着腮。微风吹起青丝，酒气晕红脸颊，一双清冷如夜星的眸子似睡未睡，朦胧中透着人见人怜的幽怨。

　　有女如斯，下一刻就应该是英雄豪杰上前一拱手，问姑娘有何难解的心事不妨说出来。然后是一根筷子飞掷过来，邻座转过来一张美如冠玉的脸。一定要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柔弱书生，风度翩翩地说这位姑娘的酒我请了……

　　其实这么多日子以来，有很多英雄非英雄，侠少非侠少的酒客都试图凑过来。不过每当他们看到与雷少微同桌的红衫少女和和金锁娃娃以后，就三步并作一步地跑下楼去。雷少微非但不能接交同道好友，还总是被明月楼掌柜追在后面哀求：“姑娘明日可否移步百花楼？天醉阁的女儿红也是极好的……”

　　“和我没关系吧。”唐十三一边吃姜丝鸭片一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出名……其实以前我还请他们吃过一点东西……”

　　或许是真是愧对明月楼掌柜，或许是想起了阿丝婶还没送来的那两匹蜀锦。这天趁着天气凉爽，雷少微带着一大一小两只拖油瓶又来到九壁村。谁知满村的机杼声都停了，家家院落里瞧不见一个人。就连五婆婆和辫子这一老一少也不见了踪影。

　　“丝线就这样随手搭着……这家织机上还在织锦……炉膛里的灰堆还是热的……”唐十三拍拍手，这样一家家闯空门下来，她断定九壁村的人消失不久。

　　“那么多人，怎么会丢下织到一半的锦消失？”雷少微心头惊骇，想起了十年前云州赵家的灭门惨案，又想起了三十年前魔教血洗崆峒派的旧事，手按在解玉剑上，随时准备拔剑而出。

　　这时候只听唐十九一声尖叫：“鬼呀！”圆圆胖胖的小身子就从路边草丛里弹飞起来。唐十三袖如流云，将她接个正着。雷少微则长剑出手，剑锋直抵草丛里那团悉悉索索的东西。

　　那东西不闪也不躲，只是在草丛里挣扎了两下又不动了。雷少微拿剑拨开芒草一看，却是一个一身酒气的男子。

　　唐十三探头瞧了两眼，很笃定道：“这就是那个不喜欢人买锦的杨秀才嘛。”
　　满村不见人影，只有他一个人醉醺醺倒在草丛里……雷少微眼神一凛，伸手就朝杨秀才脸上打去：“把他叫醒来问问，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两巴掌下去，杨秀才睁开眼睛，然后眼皮又耷拉下去，嘴里含含糊糊念着什么“当时明月在”，什么“去似朝云无觅处”。雷少微摇晃他半天，好容易才问出一句“他们……他们都去县城了……”

　　一个村里的男女老少突然丢下手里的活都去了华阳县？

　　“这厮醉糊涂了，待我再问问清楚。”雷少微伸手就要再打，却被唐十三拦下了。

　　“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去华阳县。”唐十三难得正色一次，神情居然无比严肃，“刚才你没发现么，家家户户不是少了菜刀，就是少了锅铲，还有些凳子被卸了腿……”

　　“他们都去赶集买东西了？”

　　“我想，大约是去械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