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样锦》那云千

2、丁四娘

　　辫子领着她们姐妹走了几户人家，都说刚刚收了锦，新的还未成匹。

　　途中撞到一个青衫男子，辫子恭恭谨谨叫他杨先生，又侧过身子把路让出来给他先走。这杨先生年约二十许，模样倒还斯文，对她们几人也和气地点点头。然而不知何故，听辫子说是来买锦的，他的脸色就变了，眼皮一搭袖子一拂，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

　　反倒是辫子这个小姑娘替他赔笑道：“这是村里教塾的秀才杨先生，是有大学问的，平时对人也很和气。”

　　“杨先生好像不太高兴听到我们来买锦？”唐十三试探着问。

　　辫子苦恼地点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先生明明也是村里的，他的束修钱也是村里人拿织锦换的。可是他一说到织锦、收锦、买锦，就不高兴。有次我问他，他就说什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还说我们拿锦去换钱粮其实是大大吃亏的……我也不太懂得。”

　　好在真正的织户绝不介意拿锦换钱。不一会儿辫子就领着他们走到一家，被唤作阿丝婶的妇人迟疑了片刻，就从里屋抱出一匹织锦来。

　　原来好的蜀锦，展开来时竟会有微风流水的声音。那一瞬间雷少微有些失神，只因她见过蜀锦裁成衣裙后穿在美人身上是如何的摇曳生辉，却从未想过仅仅是这样缓缓拉开一角，柔软的织锦也会如日初升般迸发出如此耀眼的光华。大红缎地上以金丝织出一圈圈月圆，圆月里花团锦簇，或是凤穿牡丹，或是喜上梅梢，或是瑞草宜男，或是兰菊争艳……好像一年四季的吉祥喜庆都凝在这一角里，只瞧上一眼就觉得喜气扑面而来。

　　“这叫百花如意。”阿丝婶介绍道，看雷少微仍是怔怔的，急忙补充说，“这原应织成四季平安，前两年是四娘拿的注意，把方框改作月圆，锦官老爷都夸这样更显得圆满如意呢。别处可是见不到的。我本来想留着等锦官老爷来收……”

　　雷少微哦了一声，知道这就是从方方锦里变出来的新品。织方框的就叫四季平安，织成圆圈就叫如意圆满。依她看来，倒是这种更好看些。明年就是祖母的六十大寿，孝敬这样一身衣裳想来会讨她老人家欢喜。

　　阿丝婶要价五贯钱。雷少微应了，又索性向她再订了两匹，一匹要宝蓝色纹莲花的，一匹要藤黄色云雀穿花的。阿丝婶笑得合不拢嘴，直说看两位小娘子的穿戴气度就是贵人，出手比锦浦里的掌柜们大方多了。又打开一个箱子，取了几条五彩锦带出来：“娘子瞧瞧，我这辫子也是极好的。”

　　雷少微瞧瞧站在自己身边的辫子，又瞧瞧阿丝婶手里的锦带，终于了悟原来这东西也叫辫子。看织的纹路倒确实像是编辫子，都是双股绞丝，每条花样都不一样，有的是连理缠枝，有的是宝相团花，有的是万字不到头。她拈起一条看了又看，却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长不过两尺，宽只得三指，若是作披帛自然短了，若是作缠腰又嫌窄了。唐十三在旁边也拿了一条，笑着说这上面的菊花织得好，正好回去镶那件秋香色的夹衫。雷少微这才明白“辫子”是为锦衣缀边的，难怪花样如此繁多好看。于是选了两条石青色的，上面织的亭台楼阁，据说是蜀王宫和益州十二名楼。

　　阿丝婶犹嫌她们选得少了，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些辫子的许多好处，特别强调道：“这几条可是四娘亲手织的，如今哪里还会再有。”

　　“婶子所说的四娘，莫非就是‘妙手穿花’的丁四娘？”唐十三眼眸一亮。雷少微只当她想起了哪位前辈高人，匆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断定近五十年武林中没有一位叫丁四娘的暗器高手，却听唐十三欢天喜地说道：“我怎么就忘了，丁四娘正是九壁村人。呀，想当初，三姐姐、四姐姐和七姐姐出阁时的嫁衣和被面就是四娘织锦呢！前年十四婶想要做一身月华三变，把锦浦里翻了一遍都没寻着一匹了。”

　　这时阿丝婶才有些腼腆地说，那位织锦高手丁四娘就是她的小姑。“四娘生来手巧，五岁学上机，十二岁就能成匹了。我们织月华锦只能织出一变，到她手里居然就成了三变。她嫁人以后，市面上当然就找不出了。”

　　唐十三呀了一声：“不知这位四娘姐姐如今嫁去哪里了？”

　　阿丝婶笑得甚是自豪。原来着四娘不仅手巧，人生得也水灵，自她及笄起家里就被媒人踩破了门。其中有一位周公子，是华阳县首富家中的独子，不知怎的就看上了四娘。几次亲自上门提亲，送了好些财物衣裳。四娘不肯，说父母老弱，要留在家里织锦帮衬哥哥嫂嫂，一拖就拖过了二十岁。难得周公子心诚意坚，终于在两年前抱得美人归，成了九壁村乃至华阳县的一段佳话。

　　“华阳县首富的独子？莫非叫作周大器？”唐十三忽然眉头一皱。

　　阿丝婶婶点点头：“小娘子莫非认识我家姑爷？”

　　“我们平常人家，哪有这等福气。听说，听说而已。”唐十三笑了笑，不知怎的，雷少微觉得表姐笑得有些勉强。

　　阿丝婶却并不起疑，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四娘妹妹是如何跃上枝头作凤凰的。辫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说那周家如何富得流油，光米铺就开了两个，还有钱庄、酒楼若干产业。

　　“当日周家来下聘那才叫体面哟。珠冠上珍珠有这么大，又是金凤钗又是翡翠簪子，光珠翠面花就有四只。还有赤金戒指、镶翠戒指、脂玉指环好几对，出阁那日都给她戴上了。我们织户人家的女儿，手都是一双好手，却没有第二个能像四娘那样有福气穿金戴银的了。”阿丝婶说得感慨，双手一摊，露出手心上的伤痕累累来。“这些都是捻线勒出来的，四娘手上也是这样。如今她也真算是苦尽甘来，再不用捻线捻到手软了。”

　　雷少微却不以为然。她自小学剑，又学如何制造火器、机关，双手也不比寻常女子那样纤白娇弱。年幼时她也因为太辛苦而哭闹过，甚至把拆到一半的霹雳筒丢到湖里去。直到独自行走江湖以后她才发现，自己这双手可能没有别人那样秀气，却比很多人都更加灵巧有力。给她再多的珠玉指环，她也是断然不肯换掉这样一双手的。

　　丁四娘，那个十二岁就能独立织出联珠花锦的巧手织女，如今在金屋中会不会也在可惜自己的一双好手被闲置了？

　　“两年前周家开了一家织锦坊。”从阿丝婶家出来，唐十三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可不是哩！”辫子高高兴兴应道，“那里可好哩，管吃，管住，还有人教织锦，每年发两吊钱，过节还有糕饼吃。绣儿姐、阿纹姐和提花哥哥他们都去了。”

　　“我也去我也去！”唐十九听得有糕饼吃就比什么都开心。

　　“吃，你就知道吃。”唐十三一把揪掉小堂妹嘴边的酸模草，然后恢复水莲花不胜中暑的娇弱状，扶着雷少微的手点点头：“那家织锦坊好像是周大器亲自打点的，织锦质地上乘，难得的是花样翻新很快。”

　　“你是说，丁四娘？”雷少微想了想，不禁为那素未谋面的丁四娘担忧，“周家娶她莫非是为了她的织锦手艺？呀，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辫子抱着锦缎拼命摇头：“不会哩，周公子对四娘姐姐可有心哩。四娘姐姐不允他时，他就一直在门外站着，还送了好多好多东西……”

　　雷少微听了也觉得这周公子待丁四娘算是诚心一片了，毕竟富家公子恋上织锦的村姑容易，这样千辛万苦娶为正妻的却实在罕见。

　　唐十三却摇摇头：“如果真是为生意考虑才这样反倒阿弥陀佛了。”十五六岁的姑娘，双瞳清亮如水，此时却蒙上一层莫名的愁雾，神气居然也老气横秋起来。

　　雷少微捉摸了半天，还是不明所已。只觉得这个表姐说话拐弯抹角，莫名其妙，经常作出一副比别人知道更多的神气，其实她也不见得知道什么吧……

　　很快雷少微就发现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