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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行香子 ...


  •   琴州地界的清明时节,向与别处过法有些不同。前三日亦只依俗,家家出城祭扫,“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当寄哀思无限。

      第四日起,却人人精神抖擞,早起沐浴着新,扶老携小,满城漫逛,热闹程度只比年节更盛,方为琴州清明之独有。

      因琴州自古为产茶名乡,清明过后新茶初出,城中大小集市皆被茶农茶商包赁,上有承差解员前来密考初批贡茶茶色,下至附近州县嗜茶者亦欲先品为快,而最为百姓乡民所翘首以盼的,自然是全城各处都在大大小小拉开架势上演的年度茶界盛事——斗茶。

      如此盛名雅趣,怎少得了本城游闲公子们的参与。

      管临与肖子平依往年之例,应邀来至戚湖畔老字号茶庄半堤阁,品赏斗茶盛宴。

      此半堤阁前茶楼后茶园,楼前一片平日供客露天饮茶的平地延伸至戚湖堤畔,此日撤座上炉,便是极好的斗茶场地。来者闲杂围观的便只伫立观望,贵宾公子们则被请入茶楼上座,通顶席帘卷起,景致一览无余,春风拂面,烈日无扰,甚为惬意。

      管临尚未落座,便一眼遥望见对面堤畔行走的竹西君,想来如此城中盛事自是少不了这位贵客,只他总与人不同,不来这边楼中落座,倒在那大日头底下蹲歇的几个茶农间往来穿梭。

      “小舅公!”

      一声直抵云霄的喊叫亦从彼方传来,循声望去,堤畔望戚亭旁,一人边喊边双手挥至空中,太过扎眼。

      此等闲事他倒可觅人影,管临心道。再仔细一观,不仅迟阶来了,望戚亭从此处看去,烟柳掩映,轻纱微遮,亭内若隐若现一个女子坐影,居然迟栏亦在。

      “这边,小舅公,这边!”迟阶生怕他没听见,生生又提高声调几分。

      纵使此时中隔场地人来人往,闲声嘈杂,也难完全盖过他这声嘶力竭去。一时便引人纷纷侧目,两边循看,来找这“舅公”身在何处。

      管临向后缩了缩,正好借帘框与楼外隔开脸,心想闭嘴马上闭嘴,又不能跟他疯子一样回喊“听见了”,就是不得不过去也别喊了等一下吧,不想作片刻目光焦点。

      如愿清静须臾,不料连声又起:“还钱——小舅公,还钱!”

      只见那人举起一眼熟旧钱袋,挥舞着朗声又喊来。

      这下原本嘈杂中未留意的旁人们也听见了,不知有何等公案,目光齐齐刷来。

      管临崩溃:说清楚谁还谁钱!究竟难抵其扰,只能硬着头皮被人注视下起身。想来这般难堪,子平又将酸语不快,只低声招呼:“我去去就来。”

      不想肖子平今日倒反常态,平静宽和,不仅未发一怨语,居然起身道:“与你同去。”

      二人便出楼绕过场地,傍花随柳,去到那望戚亭旁。少不得先与竹西君父子恭敬揖礼,迟阶倒也像模像样回揖。竹西君见之喜道:“你两位于这琴茶门道上最是懂行,正好讲来,我们还只怕看不懂。”

      “不敢当。”管肖二人齐道。

      迟阶见面便笑将钱袋郑重塞还,管临忍气接回,只觉语塞讲不清是非。

      “铛铛”几声鸣锣,引众人皆往场地中央望去,半堤阁阁主登场致意,示今日茶事开启。按历年惯例,先以茶百戏暖场,再上各茶门、茶派斗茶大戏。

      场中有阔桌大灶展示,贵宾席旁亦有小灶供现场品鉴。茶师们将茶饼先包纸槌碎用茶碾碾细,又上茶磨磨制,最后放入茶罗筛精,步步器皿精巧,操作有条不紊。

      眼见茶师们将备好茶末置于一旁,只倒清水进盏,迟阶奇道:“这琴茶是要先放水,后放茶的喝法吗?”

      “此非沏茶,乃为烘盏,”肖子平解释道,“盏冷,茶则难浮,盏暖持续,茶味方能不变,故要先预热烘盏数遍。”

      竹西君回头笑道:“妙棠你孤陋寡闻休多贸言,便与小兄弟们虚心学些门道罢。”虽似责怪,却有满眼宠溺。

      迟阶被噎收声,目光撞上身旁管临,便超他一咧嘴。

      管临却另有所奇:“妙棠,表字?”

      迟阶似见赧色,低声回:“甚么表字,儿时乱喊的小名罢了。”

      那边茶师烘盏完毕,便开始点茶。茶置盏中,以直口圆腹汤瓶盛沸水沿盏壁注入,边以竹制茶筅击拂。见茶师一个个击拂动作幅度相当,举轻若重,竹西君便度知此中训练有素,必有学问,因又虚心向肖子平请教。

      肖子平道过不敢,即娓娓道来:“点茶通常七汤方能分出轻清重浊,第一汤须沿壁注水,手轻筅重;第二汤先注入茶面一周再急注勿断,用力击拂,方有细泡;第三汤水须多注,击拂轻匀;第四汤……”

      迟阶边亦细听,边仍忍不住开口感慨:“这斗茶讲究何其多。”

      管临低声回道:“你道是斗茶亦比谁善饮?你最擅斗,倒可攻之。”

      迟阶无奈看他:“我不过贪酒些,原不是水缸,凡是喝的我都行?”

      管临竟笑,眉眼弯弯。

      迟阶见之亦开心,不觉又忘压声,嚷道:“小舅公倒是也会笑。”

      “妙妙,你轻声,”忽从望戚亭内传来迟栏清澈嗓音,“父亲喊你收声未闻?勿打断人言。”

      他几人立于亭外,与亭内不过一纱之隔,倒忘了亭中还有人悉心聆听。被迟阶打断的肖子平闻声望去,更忘却断在何处。

      分茶精华段落,顶级茶师能以茶汤泡沫脉纹创显画作,当下几大茶师各展身手,只见点水、调膏、击拂交错,持匕挥就,各自盏中汤花果终成一画,观者无不惊叹。为首一个捧起茶盏,径直朝堤畔走来,将此精制出炉的茶百戏图专赠与贵客竹西君品鉴。

      竹西君距近观赏,竟是一副骏马奔腾图,沫色细腻,栩栩如生,不禁夸赞道:“难怪道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今日初见,果然精妙!”

      管临侧望去,只隐觉倒似比去年见的松鹤图差上些许细巧,许是日光强烈,角度不佳所致。

      茶百戏落幕,便该斗茶上场,半堤阁作为琴州茶界第一斗场,来参战秀宝的皆是琴间最具实力的几大茶庄茶园。阁中虽供水煎煮,讲究者却个个自备精取活水而来,因水质活泛与否直接影响茶色等级,比至极致,成败皆在细节。

      初斗项目为茶汤色泽,以黑瓷兔毫盏盛之,愈鲜白者愈为优等。

      茶庄甲乙上场相斗,甲家茶色呈出,略现青白。

      “色泽偏青,蒸茶火候尚不足。”肖子平解说点评道,“只怕是输了。”

      继而乙家茶师展出,茶色竟泛微黄。观者哗然。

      迟阶忙问:“这又怎么说?”

      肖子平亦叹惋回道:“采制不及时,倒比前者更逊些。”

      瞎猫碰上死耗子,此轮经众人评定果然是茶庄甲勉强告胜。

      另一组正比汤花,亦为斗浮。流程即通方才百茶戏,须经点茶、点汤、击拂,汤面泛起泡沫,即为汤花。能令汤花色泽细匀、久聚不散者为胜。反之,汤花速速散开,汤与茶盏相接处即会现出水痕,先露水痕者便为负。

      茶庄丙丁场上比试。

      肖子平认得那丙家茶庄:“虞茗园的汤花乃琴中一绝,他家的茶素为琴州贡茶首选。”

      迟阶问道:“怎么个绝法?”

      肖子平:“茶沫紧凝盏壁,‘咬盏’一绝。”

      迟家三人闻之皆被吊起胃口,各自凝神望去,倒要好好见识这咬盏绝活。

      只见虞茗园茶师用器讲究,手法熟稔,一通猛操作下来,汤花果然浓密溢满,且色泽鲜白,完胜甲乙,近处观者皆欢声称赞。

      茶师犹照顾全场,又举起茶盏越过近处围观头顶,向较远处看客展示。然举起稍一倾斜,那汤花便倏忽而散,露出水痕,经人高声提醒茶师自己才惊觉。

      有人解围道:“是举起摇晃过猛,生摇散了。此轮不算,可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众人附议。

      虞茗园茶师于是应邀重又点茶一遍,手法与上次全程无异。此次却不知为何,那汤花始终咬盏不住,既未摇晃高举,便已露水迹。众人无语,又去看对面那丁家茶汤,竟还不如他,一次也没搞出过咬盏效果。

      观者都颇觉扫兴,更有直爽者叹:“这斗茶水平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肖子平这边厢亦难免暗自尴尬,深恨那虞茗园竟在此节骨眼上不争气,提前帮吹一通竟是此等打脸效果。

      突闻亭内迟栏发声:“这茶香果然远胜京中茶坊,琴茶真真名不虚传。”迟栏亭中细品着半堤阁小灶现煎供给看客的新茶,啧啧称赞,打破亭边几人沉默。

      肖子平心中一抖。人间大恩,莫过挽尊。

      “二姐喜欢我去买些来与你在塾中煎制,”迟阶回道,“我今儿看了半日,倒也能学得几分像了。”

      “你且省省。”迟栏忙回道,想起前时噩梦,“你煎一盏只怕倒饶进几架书去。”

      言语间,那半堤阁阁主一路绕场与众客寒喧,正踱步至此,朝竹西君一揖:“承蒙竹西君莅临,见笑见笑。”

      竹西君亦客气道:“多谢阁主邀请。我等原是于此道不通,今日也得开眼,亦幸有琴州少年才俊们指点,方了得精髓一二。”

      阁主见其所指,乃是肖子平,当即赞同吹捧道:“竹西君慧眼识人,肖大公子可是我琴茶品鉴高手,虽年少,于这茶道上,眼光舌力之老辣犀利却不逊顶级茶师。”

      接着便邀竹西君一行去往场中主桌,行斗茶令。迟阶等见那桌上皆是一群茶痴老翁斗茶行令,不合参与亦无甚兴致,阁主只拉得竹西君一个信步而去,回头望见几人不动,又周到招呼道:“公子小姐们楼中上座观看,茶点已备,还请赏光啊。”

      迟阶见其远去,打了个哈欠,抻抻双臂道:“天未亮便被唤起参观各种茶事,我这半日可是茶足茶饱,再不要喝茶了。”

      肖子平听他语气不恭,心下不禁仍为本年斗茶场面之失色深感遗憾和不甘,教外乡观客如此看轻,喃喃无力辩道:“琴州茶事之盛,今日所见便只不足一半罢。”

      迟阶杠道:“哦,那一半何处去了?”

      肖子平表情不悦,并不想再与他理论。

      管临却一旁帮接道:“百业凋敝,琴茶岂能幸免?仍能支撑至此,已是难为这半堤阁了。”

      “此话怎讲?”迟阶转向他。

      管临直视其眼:“谁人不知都罢,你怎会不知缘故?”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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