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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悯茶行 ...

  •   绕过半堤阁鼎沸人声,沿后院深处竹林间小径拾阶而上,豁然一片开阔,山脊轮廓尽现,漫坡不足人高矮林齐整排列,道道绿意盈眼。

      “这便是茶园了,我这些日常在山中晃,倒也认得。”迟阶环视四周,林间俱无人影,“只是这季节也到了,怎的从未见人采茶?”

      管临以指甲掐断一芽,边细观边道:“此茶须晨间露水未干时采摘,见日则止,不损膏腴。你见日方醒吧,想是遇不上。”

      迟阶笑,默认这说的倒是没错。只是闲观半晌,仍未解其意,不禁问:“所以拉我来这茶园,还是没懂,到底如何与我有关了?”

      管临并未答复,只放下指间茶芽,抬头环望,忽发一语:“大吗?”

      迟阶一愣:“啊?什么?”

      “这茶园,大吗?”

      迟阶被问得丈二和尚,跟着目光又向周围望望,呆呆答:“大,挺大。”

      管临摇摇头道:“据琴姬志,这姬山数百年前原是荒山,乱石蛮土,无可耕种,山民亦只靠下山捕鱼为生。正是这半堤阁主人祖上迁居至此,因别无营生,便试着开山种茶,不想此山气候地貌竟是天赐的培茶沃土,就此逐年种出名堂,成就了琴茶盛名,亦带富了一方百姓。最盛时这整个姬山西南麓都是他家地界,然如今你看——”

      管临四处指去,茶园边界篱笆皆可眼见,若以如此历史衡量,今日所见倒确只一般大。

      迟阶问:“为何衰落呢?”

      管临道:“百余年来的祖产,因上面一纸公文,突然便成了‘公田’,缴租才可续用。租价不菲已是难以负担,近几年又变本加厉,全部‘公田’重新丈量,改尺为‘乐尺’,同样一亩地复再多计一分。如此重重盘剥,怎及往日兴盛?便是祖产也渐渐只好弃了,只留得这一方园地亦多靠茶楼自供维持。这茶品茶质上,便不足为奇每况愈下罢。”

      迟阶闻之神情渐渐凝重,沉默不语。

      “故而——”管临调回目光看他,“如此规制,是谁人谋划?谁人反对?你今又为何会随父从盛世炎京来到我偏远琴州,百业凋零至此,你竟道不知为何吗?”

      迟阶终明了他所指,肃然道:“董峻漳这‘新法’祸国殃民,时废时立,算来已戕害了全炎百姓十数年,我爹于阁中日日谏言撰文反对,既下放各地也处处上书陈列民间所见惨状,我怎会不知?”说于此处,迟阶亦渐激动,“别说贬至琴州,就是下大狱,上大刑,‘新法’一日不彻废,我爹亦一日不屈于他董相淫威。”

      管临默然,但只叹出一气。

      迟阶忖来又道:“说起全力反对董峻漳,我爹也算是继承你爹衣钵。你爹当年与董峻漳对抗付出代价之大,便也不能白付了吧。”

      想及此,看向管临,一时竟突生出同仇敌忾的悲壮来。

      管临于此倒感念未深,只悲戚暗想,我对我爹的了解,倒不比世人更多。顿顿因又回应迟阶道:“此等朝堂纷争,我平民百姓知之甚少,但皆知每一道新令下来,落实到一户平常人家,动辄便是倾家荡产的后果。见得太守执行新法,年年收祖产,加赋税,量地,催缴,抓保人,多少人因此失田、失粮、失亲甚至丧命,我亲见。”

      讲至激昂处,停下平复情绪半晌,才缓缓又道:“此半堤阁因属茶商,划为‘公田’,高额缴租已削其往日规模,到底还在勉强支撑。更惨的是这山上家家户户的茶农,”管临指向园外山峦远处,“不亲见,不知人间疾苦何状。”

      “走,去看。”迟阶决然起步道。

      “啊?”管临闻之意外,原倒无此打算:“你操劳半日,不是看够茶事了?”

      迟阶不理他谑复前语,抬脚朝方才所指西侧边篱走去,持剑鞘拨开沿路枝杈,但行不语。管临亦只得跟上。

      离开边篱,便只见处处乱草荒枝,想来也曾是半堤阁茶园地界,今已放弃交公,亦无人接手。

      翻过一道野坡,山峦西侧一叠渐展于眼前,管临带路择一径下行。此路坡势渐缓,路径愈行愈宽,两侧缓坡皆似有人工斧凿痕迹,然又像多年废用,杂草乱石,水坑遍布,大片甚而片草不着直突突露着泥沙黄土。沿途经过几处人家,亦如废弃旧屋,并无人烟痕迹。

      管临边行边向迟阶道:“此处原为姬山西麓最大村落,户户皆以种茶为生。直到那‘稻菽法’颁布,种稻便可领朝廷稻贷。农家原不知贷为何物,起初还竞相领之。种茶因不在可贷之列,茶农见得山下稻农领贷,倒个个羡慕。种茶原本就投入高,植期长,茶苗栽下少则两三年,多则四五载,才可采摘获利。今见稻农未种便有钱领,一年两茬,既可速还贷,又可自食,便都动了借用稻贷改茶田为稻田的念头。”

      迟阶点头,见那荒地,果然便是荒废稻田。

      “接下你亦可想之,”管临续道,“这姬山上原就不适于种稻,改稻田后几乎家家颗粒无收。地毁了,稻贷还不上,种茶本业亦断。还不起的举家弃舍逃逸,老实点的典卖家产还贷,甚至卖妻卖子,上吊自杀。太多了。”

      迟阶面色亦沉重:“这些年随我爹一路所经,眼见多少农家为‘稻菽法’赔上身家性命。就连那些原本世代种稻的稻农都还不起如此重利,更何况这改田种稻的茶农?”迟阶深深叹气,“只是茶农一时糊涂,琴州官中难道不知这姬山渊源,怎能眼见他们作死改田?”

      管临摇头:“上有重压,完不成摊派,便有‘阻碍新法’的罪名扣下,执行者只能饥不择食了。”

      迟阶重重一闭眼,他自也曾听闻此说。

      “不过,”管临又道,“茶业为琴州重产,眼见全琴改田成风,太守也曾特下州内增补令:以每户每季向茶商卖出茶数为基础,按一定点数可向官中茶仓领下季补贴,此补贴再从官仓向各大茶商收购成茶中扣去,点数按丰年、灾年有所调整。如此的利处是,令茶农亦和稻农一样,未结果实便先有钱领,而官仓并无所赔,茶商看似虽亏,却会在向茶农收购时压低价格找回,三方皆赢。而弊处则是——太过复杂,茶农根本听不懂亦不会算,因而初颁布时形同虚设,根本无法抑制民间的改田大潮。因而……”

      “哎,那家好像有人。”言语间走至村径尽头,并入山脚大路处,迟阶突见一处屋舍囱中冒出烟火,指去嚷道。

      管临点头,似不惊奇。

      “你接着说,因而什么?”迟阶问。

      管临答:“因而,便须有人登门,帮茶农们一个个解释,计算。”

      两人向那处冒烟屋舍走去,走近竟见屋侧山坡一片茶林,齐整茂繁,虽规模不大,茶色倒似不输半堤阁。看了一路荒地废舍,突见这鲜活茶园,竟生有偶遇桃花源之感。

      屋外院落篱门大开,篱前竖立一竹牌,走近才看清上书“爱茶舍”,原亦是乡间一袖珍茶坊。两人未及进门,突有一五六岁大女童从舍内冒出,只见女童直奔管临,大喊“小舅公”。

      迟阶奇:“认识?”

      管临拍拍女童喊“翘儿”,朝迟阶点点头。

      被惊动的屋主夫妇亦相继迎出,显亦皆与管临熟识,盛情招呼着两人屋内落座。

      管临问道:“未料到茶舍今日还开,韩叔韩婶怎未去山前看斗茶?”

      韩婶自见管临一直笑意盈满,被问即回道:“他本是要去看,只我想着今日城中许多人来山里,走过路过口渴,说不定倒多些生意。哎,真是想多,满山都是斗茶茶宴,谁倒来我们这小屋小舍喝这口茶!早知如此,倒不如带翘儿去凑凑热闹了。”

      走进果然舍内一个客人也无。倒难得清净,两人翻山踏土许久,终有个安逸落脚处歇歇。

      韩叔反问道:“舅公怎的没在山前?不是年年今日都要去半堤阁评茶。”

      管临目光指指迟阶:“今日陪贵客访山。这位是我远方来的朋友——迟……妙……妙公子。”

      才见他不喜提乳名这壶,脱口之间,就以此壶称他,以解“还钱”之恨。

      韩叔韩婶忙向“妙公子”问好,迟阶亦客气回问。

      女童翘儿看着新人还略怕生,父母让问好,只张着嘴怯怯道:“妙……妙……”

      管临教她:“喊妙哥哥。”

      翘儿才低低唤出:“妙哥哥好。”

      迟阶答应着,无语看管临一眼。

      韩婶忙转身备茶,韩叔则在小柜台后翻腾起来,向韩婶问道:“我记得票据都在这儿,怎么不见?”

      韩婶立马责怪:“你找那票据作甚。今日舅公是来会客,不是来给你算补贴,谁让你找它?”

      韩叔委屈道:“不是想着正好三月头上,既然来了,免得再跑一趟……”

      韩婶打断:“行了,只没个眉眼高低。”

      管临闻之却笑道:“韩叔快找来给我,原也用不了多久,几下就算完了,正好将上季算清。”

      韩叔毫不掩饰惧内之情,朝管临呲牙摆摆手。

      一旁迟阶闻此,方恍然大悟,原来适才管临讲述帮茶农挨家挨户解释计算补贴的,便是他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悯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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