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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胡不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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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外炊烟袅袅,舍内茶香萦绕。东窗框住一方山色,夕阳透过敞开舍门投下斑斑茶影,时而晚风轻撩,恍惚间浑然不知已身所在。
韩婶端来茶壶,与两位贵客添茶。迟阶闲闲问道:“韩婶,你们在此地开茶舍多久?”
“要说住在这姬山上,可有好几代人了。”韩婶健谈,“我家原在东麓种茶,跨山嫁了他这西麓茶农。开茶舍倒是没几年,这爱茶舍能开起,只多亏了小舅公。”说着又向管临笑。
“村里人不是都改田种稻了?”迟阶续问,“你们没想去种?”
“别提,因这险些与我娘家翻了脸。”韩婶急回道,“那年上,娘家母听闻改种稻人家都有钱领,不仅把我娘家的改了,还要亲自来改我这茶园。偏偏他——”向后指指韩叔,“当时听传,种茶也有钱领,便不让改。可他又不知怎么个领法,为此教我娘家母天天骂得来……只他平日好说话,这事上真是个主意正的,全村大多改了种稻,他直挺到最后,不出一年,都才发现这土山包再怎么折腾也种不活稻来,多少老乡都跑了,死了,我们倒躲过一劫。后来舅公来给我们这些种茶的挨个讲、算,才知道这茶钱怎么领,领多少。我们才能保全这口营生,茶舍也借小舅公的力顺带开起来了。”
管临见迟阶边听边一直看他,倒觉不好意思,打断韩婶道:“韩婶,你和韩叔你们的茶,你们的舍,你们忙里忙外,可没借我甚么力。”
“哎,没有你季季帮我们算这茶补,我们只教那些奸商刮得亏死,没有这茶庄你帮着拉些生意,我们也早喝西北风去啦。”韩婶转眼又喜气洋洋道,“妙公子看我们这字,也是舅公帮写的,每位客人来见都夸赞一番,可让我们这土茶舍也跟着沾了沾文雅。”
管临觉得简直被她吹到窒息,拦道:“韩婶你再这般无理捧杀,我下次可不敢带人来了。”
韩婶看看带来的贵客,还笑,终于满意收住夸声,道声“慢用”去了。
迟阶循她所指看去,果然墙上一幅好字,依之念出:“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白乐天有感山泉煎茶,作舍名当真雅俗共赏。
转头再来看管临,眼中难掩连环惊叹:“小舅公你还真是……别有天地。”
管临只觉羞赧,全然不想继续此话,因又见他念字,正好突而转道:“坊间传闻只是没谱,未见你之前,都道人间奇闻,竹西君之子大字不识一个。”
“哈哈,”迟阶倒无所谓,“传的没错,识字也只到看懂菜谱而已,难道指望我识字去做学问读书?”
这话可就正好触及管临职责了,即刻抓住机会正色辩来:“读书难道是洪水猛兽?杀你折你?一提就须表明不共戴天。”
迟阶懒懒回道:“读书便不是猛兽,也自有别事更值一做。”
见他此状,管临积绪多日,终难忍一吐为快:“你条件得天独厚,便只是日常耳濡目染,已为天下多少寒窗学子所向往而不得?偏你只故作摔玉听声,是标榜超凡脱俗?你想当轻狂少年,倒也不必拿自己身家做戏。”
迟阶原已习惯了这世上随便哪冒出个人就会劝他读书上进,理由无外乎子承父业、考取功名、不辱门楣,告诫莫虚度光阴、享乐贪玩云云,倒从未听人发出此等灵魂拷问,斥他平生所为种种,竟是得意标榜,存心……做戏?
他抬起原本半睁不闭的眼皮,直了直坐姿,倒要于此好好掰扯一番:“我轻狂做戏?如此说来我是深知读书之好,求而不得所以故作不屑罢了?还是我亲见了你爹、我爹,读出天大的学问,却只个个换得谗谤加身,因而怕得要死,要到处向人表演我迟某大字不识?”
管临因从上次酒肆到今日山间议论中见他言辞,觉得此人虽贪玩好乐,倒亦非大义不通之辈,才突然掏心掏肺诚意规诫。才出口亦自感措辞略生猛苛刻,但也未料到迟阶反应如此强烈,竟比他更能发散演绎,咄咄逼人。
当下略思,亦不让步:“书于你内心是好是坏,我等旁人无从得知。然读书为多数世人单凭己力便有望改善、升迁、繁荣唯一之路,总不可否之。你自有奇思,不要便罢,何苦故示轻蔑、不屑、诋毁,以伤天下读书人之志。”
“呵,”迟阶丝毫不为打动,“天下读书人本是志偏!你熟读四书五经八千遍,信手都能引经据典,世道就给你治好了?茶园稻田都救活了,人人都吃饱了?没有。一帮子读书人聚起,遇事只会比着掉书袋,搬典,谁搬得多谁便赢了,加官进禄,万世流芳。这是读书人之志,不是天下之治!”
管临肃然摇摇头:“你方才亦讲,为反新法,陈述民情,你父多年撰文、上书,此亦为搬典之卖弄?你为天下之治不平,想平,你欲作为,何以传递?读书初始为识字通理,读至功名,方可发话语,上达圣听,下抚百姓。便有万般悲悯正义,若无处可申可诉,又有何用?”
迟阶看他,忽发一声半笑半叹,冷冷道:“你当真以为圣听遭蒙蔽,天下只缺一勇猛贤士揭示人间真相?新法肆虐数年,百姓饿死,监狱暴满,瞽圣真瞽,太后也聋?也瞎?”
管临闻此不禁瞄了眼那边韩叔韩婶,示意莫口无遮拦。
迟阶并不领会,只管激昂道:“她不知董党残害众生,结私揽权?你道那董浚嶂是满腹经纶,还是凭三寸不烂之舌,才纵横四朝至今?呵呵!不过正因为这新法有利朝廷罢了!年年外‘赐’岁币,刮民膏民脂求一时太平,那董相独擅此道,直教黎氏大炎根本离不了他。我爹多年难道未厘清此中关系?无非是良心难泯,甘做螳臂当车!所以万事症结,根本就是我大炎虚弱挨打,就算是个吃万卷书长大的圣贤来治,也难为这无米之炊!”
管临紧攥茶杯以稳心绪,面上沉着,听来心下只道震撼。他知这迟阶素来歪理甚多,不辩不知能歪到这自己从未思量到的家国利益深层关联来,细思所议,却似……竟有理。
只是再议论时政有理,拿来做自身不为借口亦勉强。但见他出言无所禁忌,却不再接辩,不知又引他说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只默然饮茶。
韩叔一家才见他二人激烈争论,都只躲到远远。今忽感沉寂,半晌皆不作声,四下落针可闻。
直到小童翘儿悄么么挪出,手上拿了一团红色乱纸,直奔管临,终于打破静寂:
“小舅公上次教我折的纸鹭,后来到这里怎么都想不起,问爹娘也都说不会,看我折的这样,我好笨。”
“翘儿最聪明了,哪个敢说翘儿笨,来给我看看——”管临接过那无翅纸鹭,便展开耐心重教翘儿折起。
小童扑闪着黑亮眸子,跟学得饶是专注。
迟阶旁观此景,想及管临常年亲至民间帮扶茶农,与山民老少如此熟识亲密,真正才是体怜百姓,不嫌细碎,尽己所能。自己纸上谈兵激昂,做的原不如他,竟还一时来劲,将将强词抢白了他一通。越思倒越生愧意,表情渐缓柔和甚至讨好,跟着观看教折纸鹭半晌,见缝插针圆道:“读书人若都似小舅公身体力行,书为民用,倒才是天下一幸事。”
管临专心折鹭,只抽空抬头看他一眼,复又低头折纸道:“你且省省戴这高帽。我不过眼界有限,流连山水乡趣而已,这些原本是我偷闲之乐,许你闲,就不许我闲?”
那边韩婶耳感气氛缓和,也才敢凑近搭话,走来抚着翘儿头说:“这孩子纸都折到魔怔了,折不出来,非喊他爹去城里找小舅公学。你说说你,”低头看爱女,“小舅公那么多正事要做,哪有空教你个笨丫头一遍又一遍。”
翘儿不理,只忙着跟学,终于学得确切,亲手折成一个,兴奋举起:“会了会了,娘你快看,我这回可记清怎么折了。”
迟阶一旁也跟凑趣道:“厉害,折得真好!”又试着逗小童,“这么漂亮的纸鹭,送给我一只好不好?”
翘儿却不舍,微微向己收回,看向这陌生哥哥道:“下次再送你,这些是我要送大表姐的。”
韩婶听了忙道:“你这孩子,快送给妙公子!那么多纸,回头再慢慢折。”因又向两人笑脸解释道,“过几日便是我娘家哥家的女儿出嫁,这翘儿有心,一直想着要亲手折些纸鹭送给她大表姐作嫁礼。”
管临向翘儿夸逗:“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吗,还知道给姐姐亲手作嫁礼。”
翘儿亦得意道:“我现在只会折这么小的,以后我会折了,还要折这——么大的出来,比真鹭还大的纸鹭。”边说着边双臂展开比划大小。
韩婶笑道:“还有下次嫁礼啊,那可就是你自己的了。”
“我嫁礼可不用折纸鹭。”翘儿一本正经回道。
韩婶奇了:“你还真想过自己嫁礼不成?你这小娃才几岁大,未来郎君还不知在哪里,嫁不嫁礼的倒想好了,真不害臊。”
翘儿闻此,脱口道:“我长大就嫁小舅公,早就想好了。”
此语一出,可是满舍皆惊。韩婶忙一把抱起翘儿,边手上轻打以示惩诫,边急道:“这孩子是疯了,都说的什么不着调的话,可得让她爹好好教训,不得了了,胡讲八讲,教人笑话。”说着也不允她再折纸,抱夹着拎进内屋去。
直留下管临一脸绯红。
迟阶幸灾乐祸笑道:“小舅公‘山水乡趣’,‘偷闲之乐’,今日略略领教了。羡慕。”
管临无语凝噎,只举杯,饮茶,望天。
韩婶赶走翘儿自己持壶又回添茶,连声解嘲道:“舅公和妙公子可千万别当真见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边忙着添茶,却见迟阶杯中尚满,茶已凉透,进来这许久,竟是滴茶未进。不禁惊道:“妙公子怎么不喝,想是这茶种不合公子胃口?我再换别茶沏来。”
“不用,”迟阶拦道,“我喜喝凉茶,放凉再喝,不用操劳。”
韩婶只得仅帮管临添满,直为刚才小童失语致歉,添后讪讪离去。
管临见迟阶虽一路翻山辛苦,竟正如前自所说,今日不再多饮一口茶,佩服他厌茶忍渴能到这种地步。脑中突发一感,亦只自乐,举茶掩过笑意。
此笑终究难免被对面迟阶一眼捕捉到,追问:“怎么,回味无穷是吧?”
管临摇头:“别事。”
迟阶问:“何事?”
管临:“不说。说了又是掉书袋,‘搬典’之嫌。”
迟阶自然不甘休:“说!”
管临便讲来:“昔晋时司徒长史王濛,酷爱饮茶,每每盛情邀客同饮。客中有不喜饮茶者,赴邀前一想到又要喝茶,便戏称‘今日有水厄’。因而后人咏茶有诗云:‘堪笑北人惟食酪,知君水厄定何如。’今日此人此景……”管临笑看对面,“倒是全然再现此诗。”
迟阶听来,郑重举起面前茶杯,笑向管临一敬道:“看来我‘北人’茶界声名,今只全靠我迟阶一杯饮回了。”
说着仰头一送,一杯凉茶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