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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见午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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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年前,多事之秋。
见午帝周渊时年二十八岁,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无奈其治下的大炎流年不利,正处内忧外患——
外,强敌环伺。北境胡人势力渐盛频频举兵,西域犬戎亦假意臣服,不时掠夺冒犯。幸而西北要地陵州有我镇峦大元帅、贺郡王周澜坐阵,率军牢牢锁住咽喉要地。
但同样这贺郡王,却正是见午帝最大的一宗内患。周澜乃先帝大皇子,周渊长兄,自小醉心兵法,屡屡主动请缨随军南征北战,处事杀伐决断,沙场更见骁勇。但立储之争终不敌皇后嫡生的周渊,心中多有不服。
见午帝登基后,周澜获封贺郡王,搬离炎京移居藩地。按我朝规制,皇子封爵仅止其身,毫无实权,亦不世袭。然凡事总有例外,本朝例外一为西南的孟亲王,守境功高,世袭罔替;二即是这贺郡王,因其麾下兵将凶悍死忠天下第一,是时西北两线战事亦无有比周澜更了解敌我、更擅用兵的统帅大将。两害相权取其轻,大敌当前,只能破例任其拥兵自重,镇守西北防线。
见午六年,炎北大旱。百姓食不裹腹,京中亦财政紧张,大量禁军被以就粮名义更戍移屯,调往南方粮草丰足州县;定州一带又突起一窝蘖匪,烧杀抢掠,直奔炎京,三衙紧急拨兵南下配合定州驻军剿匪。
偏正于此京中空虚之时,又逢皇帝祭祀之日。见午帝周渊携时年仅七岁的太子周述,由千余步兵骑兵护驾,乘玉辂出宫至城北斋宫祭天斋戒。不料京中竟有大量胡贼假扮汉民潜伏多日,预设关卡,暗埋火器,直为此次祭祀劫圣驾预谋而设……”
“啊!”小武闻之惊骇,“所以见午帝和太子就是这么被劫走的吗?”
“倒也没这么快,”管临向院中夜色叹一口气,“胡贼虽计算卡截精准,劫走了皇帝和太子,但毕竟人数有限,无力突出重围,只逃匿藏于城北茂林寺中。圣驾人质在手,我军亦不敢深入围剿,如此双方便僵持了两三日。
胡人于此早有预谋,是时胡兵东线已突破望兴关,仅被拦于涞河北侧。当日突起闪电战,渡河猛攻,一路长驱直入,半日便杀至炎京城北门外。北城墙原为炎京最固若金汤的一道城墙防线,但当皇帝被俘的消息传至每一个将士耳中,士气便大为不同了。
时枢密院紧急调派各地部队前来勤王,最先赶到的你道是谁?”
“是谁?”小武眼珠圆瞪赶忙问。
“正是那贺郡王周澜。贺郡王原本带兵在乌山抗西线胡兵,一路追击落败胡军至处平关,闻得圣驾有难,当即带兵调头赶来,许是心急如焚,本该至少两日的路程竟半日便赶到了。
贺郡王至炎京城外兵分两路,一路前往城北辅助阻击胡兵,一路奔向西门进城救驾。然而时任枢密使的黎宗道却下令城门紧闭,禁止贺军进城勤王,只命他转向城北全力夹击胡军。这次我不讲了,你且用心猜,为什么?”
小武侧头想了想,道:“怕贺郡王……夺权?”
“是了。贺郡王重兵在握,进城只怕更乱。事实上据传,黎宗道当即将全城可调配军队全部派往城西,对贺郡王防守竟比对胡兵更厉!
如此一来,胡人反得了渔翁之利。三方对峙了两日,北墙将士军心涣散,加之城内胡贼以圣驾为质,里外夹击,终将北门攻陷,就此便将见午帝与太子挟离炎京。
经此一役,胡贼亦损伤惨重,我各地勤王部队陆续赶来,胡人自知占领炎京既无可能亦无必要,既将炎帝劫出,此战已达目的,当即收兵返北而去。”
“可恶!可恨!”小武咬牙切齿,“气死我了,竟敢这么对我们大炎天子!那接下来怎么办,不追吗?”
“追击即使能给予胡兵痛击,亦难保皇帝太子无恙,更何况城中兵马皆在全力抵抗贺郡王猛攻,原无追击之意。
炎京此时群臣无首,幸而正宫黎皇后因临盆在即,留于宫中未同往此次祭祀,侥幸躲过一劫。然听闻皇帝与嫡子皆被胡贼掳走,亦是晴天霹雳,失血早产,皇胎不幸夭亡。
危急至此,黎皇后仍不得不忍痛于病榻之上接权稳定局势,要知此黎氏正为枢密使黎宗道之女,父女同心,阁中众臣亦心中各有算盘,几乎一致认定当务急中之急的,便是全力抵御城西外贺郡王,以免其趁乱造反。
见午帝仅有黎皇后所生周述一子,时纵览周氏宗室,论资历、才能、威望,皆无有出贺郡王其右者,迎贺郡王回京主持大局在天下看来本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亦正因如此,黎氏家族绝不肯放权,于是朝中一边下令以举兵谋反定罪贺郡王周澜,一边翻查宗牒,须寻得一个合适的宗室子弟临时代权。几番衡量,目光便落在了居于我琴州的淮郡王府上——”
“淮郡王?我琴州竟有个郡王,怎么从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亦不怪,那淮郡王亦是见午帝登基后获封才就藩迁来,且到琴州后没几年便病逝了,仅遗两幼子与女眷,勉强靠降爵奉禄居于姬山后。而这孤儿寡母、毫无势力的身份,却正是黎氏家族千挑万选看中的,即下令拥淮郡王长子周逢进京。
如此消息传出,便等于正式宣告与贺郡王一脉决裂,不反亦要反。只那贺郡王部队虽勇猛,如若前日刚至时闪电攻城倒有一战,但此时因三方对峙时期已耗兵多日,粮草军备体力皆告急,况且时日拉得越长,黎宗道调至京师的军队越多,终是攻克不下,率兵返回陵城,自此以正统自居登基称皇,年号为宣正,斥炎京为胡寇伪权,日后数次举兵兴讨。
然而炎京毕竟未毁,大炎政权仍为以黎氏为首的京中四大家族所掌握,为将见午帝与太子赎回,朝廷与胡人息战谈和,胡族以炎皇人质在手为王牌,怎肯轻易放手归还?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年仅十六岁的淮郡王之子周逢终即位登基,黎氏以太后之名垂帘听政,实掌大权。
周逢在位平治年间,黎氏仍未放弃周渊父子返炎之念,与胡族加倍修好,增纳岁币,开放商埠,通婚示好。仅平治元年,双方互嫁和亲竟就达三次次之多,其中最为人知的便有胡族莫鞯氏首领将女儿嫁与平治帝周逢,连皇室亦种下胡族血缘。”
管临讲及至此不觉一顿,心想,这莫鞯氏皇妃说来便是迟阶的外祖母了。
小武追问道:“原来这平治皇帝便是……瞽圣?怎的后来年号好像不叫这个。”
管临摇头续道:“平治帝仅在位两年便一场暴病驾崩了。只留有公主,无有子嗣。于是顺位继承的,便是他的奇人弟弟,周逸。这才是你知道的瞽圣。
这淮郡王二子周逸并非常人,打出生即有眼疾,一个终生眼盲之人,竟被推至皇位,天下闻之哗然。然而此盲帝上台,却反而平衡了各方势力——
对黎氏家族来说,一个盲眼的皇帝相当于一个永远长不大无法亲政的皇帝,太后垂帘无忧,可做长远打算。于胡人来说,太后党掌权一天,他们即可以周渊父子要挟获利一天,自然乐于扶植一个盲眼傀儡汉皇。而于贺郡王而言,堂堂大炎江山竟交给一个瞎子掌管,简直是胡闹!更对比出自身的正义和正统。
但谁也未料到,和宜帝这皇位一坐竟坐了三十三年,成为本朝开国以来在位最长的皇帝。这三十三年来,朝廷向北以岁币商贸换和平,倒与胡人大体上无惊无犯;向西则严防贺兵,多年交战,以丘泯山为界,分统而治。
而和宜帝周逸,虽为黎太后儡子,却实将这帝位坐得极好。面向黎氏,无有反抗,言听计从;面向朝臣,拿捏得当,不卑不亢。为人性情温和宽厚,亦不乏才学,竟是内内外外口碑甚佳,是以民间方有’瞽圣’盛名。
且说来,这兄弟两朝皇帝,启蒙恩师便是我琴州名仕,泽林居士。”
“啊,泽林,听去好熟……”小武接道,“可就是小舅公日日去上学的那个泽林私塾的泽林?”
“正是。”管临点头,“淮郡王当年在琴,为两幼子择良师授课,原只平常。不想泽林居士未踏离琴州一步,竟无意间成两朝帝师之名,也是奇缘。”
小武惊道:“这么说,原来瞽圣竟也是半个琴州人?去年瞽圣驾崩,满城痛哭,我也跟着哭了很久呢。”
两人院中聊兴正酣,声调渐响,忽从东屋传来俞先生厉声:“夜深不睡,妄议朝堂,你两个可是作死?”
小武闻之吐舌缩脖,但只觉仍未听够,又压低声音忙问道:“然后呢,瞽圣驾崩后,便是太后孙子从胡地回炎来即位了吗?”
管临今日兴起大聊特聊,这会儿才惊觉竟已近亥正,忙要打发小武回府,低声简略回应道:“瞽圣亦无子嗣,朝中与胡人几经谈判,终于将先太子周述在胡地婚配所生之子周琅放回炎京登基了……小武,明日再讲,你且速回府罢,这一溜半晌没影,等下府上要遣人来寻你了。”
小武仍不舍道:“小舅公,讲得好过瘾!比说书的还精彩,从来没听人讲清这些缘故,明日还来听小舅公讲!”
管临摆摆手,心想,今日虽未沾酒,想是酒味闻得亦够多。和迟阶等三人城中议论朝堂半日,人前谨慎未甚开口,但到底青春少年终无差,旁听得也是心思起伏热血沸腾,回得沐慈来兴亦未尽,正逢书僮小武从府上来送点心,与他闲扯便又扯到这家国往事上,不知不觉竟胡侃了这么多出来。
甫一话停,自己也觉失控,便又嘱小武道:“今日所言,你只当听书胡扯罢了,切莫回去与他人议论,听到没有?”
小武乖道:“听到啦。那我先回了,小舅公明日一定接着再讲!”
小武蹦蹦跳跳到学堂门口,却又突似想起什么,转身嚷道:“小舅公,我还有一疑问:人都说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娘子有的是,怎么竟个个都没有儿子呢?”
管临一愣,心下暗道:那就是另一个不便妄议的民间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