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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银釭照 ...


  •   出府策马穿城,不多时便来到兴城北门,但见一排兵士沿城墙列队严阵把守,城门内却拥着形形色色的人群,骑马的,坐轿的,赶车的,挑担的,牵孩子的,要饭的,个个携着大包小裹,吵吵嚷嚷要出城去。

      方执见了疑惑,扫眼从衣着长相也看不出什么:“这帮人是哪边的,要干什么?”

      与方景由先一批到来的亲兵低声为少将军解答:“将军到来后责令封城,这些天两边百姓闹事,有困这边想回北兴城的,北边那头也有哭着喊着要进来的。”

      方执目光追随向先一步下马登上城墙的方景由,下令封城,却对百姓不施管控,放任滋事,这并不太像父亲的作风。

      主动非跟来的阿勒尔停在上城石阶半道,俯视回望城下熙攘,悲天悯人感慨道:“这些都是我乌布日格尔的城民啊,被对面那乱贼害得无家可归!”

      “乌布日格尔。”

      一旁的管临默默学念了一遍,终于亲临此地,听人用正宗部落语讲起这个传说中的奇城——

      兴城原是汉人老祖宗特建于望兴关内的战备之城,但自见午之乱胡人气焰嚣张一蹴而就碾过望兴关,大炎北境东线失守,两边和谈建交后,兴城虽仍归属炎地,防御战略功能却荡然无存,一墙之外俱已沦为异族自由游走之地。

      自此每年大炎向北贡纳岁币,巨额金银绸缎在此中转交付,集结黑白两道大量人力对耗,与此同时,两族民间往来也逐年繁盛,官市黑市比肩,酒肆赌坊林立,物资丰富的此地渐渐自发野蛮生长为一片远近闻名的繁华乐土。进出边城需报备申请通关牒,北来的胡人等不及时往往就在城外扎帐露宿,需求迫切加耳濡目染,渐也学去汉人盖房建城的思路,经年积累下竟生生抵着大炎家门口建了座城池出来。

      此城与兴城门对门只不到二里距离,活活与是个南北对称复刻,成就天底下独一份的边境奇观。和平时期两族来去自如,胡人唤此城为乌布日格尔,本地汉人倒不见外,约定俗成就称作北兴城。

      管临跟着登上城墙,果然转耳便是墙那头嘈杂汇入,打眼一望,与对面城门夹着这二里方寸内,凹坑似的黑压压涌着人浪,细看多是平民百姓装束,只听得大呼小叫,怨声载道。

      抬望见对面城门外支着个高台,上面晾着十来号五花大绑的青壮汉人,被粗绳穿缚成三四排拴固在台柱间,一个个神情屈辱地低望着各自脚尖。

      兴城城防军统领徐善,一脸羞愧难当向方景由迎来:“方将军,这……”

      被绑的不是别个,正是他的部下亲兵,去年西来的鞊罕军发动闪电战辗过漓原,与莫鞯守军一场恶战,偏巧当时一队兴城城防兵出城监督押运未归,不幸被卷进炮火,几个月来杳无音信生死未卜。今日突被亮出示众,见大半竟还活着,让徐善这个没本事却重情义的本地兵老大,一时是惊喜又无措。

      一言难尽的尴尬间隙中,徐善身后倒奔迎出个欢脱身影,清清亮亮的少女嗓音飞扬向方执:“哥,你终于到啦。”

      “凭儿,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来军前添乱!”方景由皱眉斥道。

      方凭容貌明艳娇俏,却和周围兵士一般的束发戎装,甜腻的少女气由之被大为淡化,乍看还真当是个身形略瘦弱的小将。明显常日军营里乱蹿遭父亲责惯了,被骂只咧嘴一缩,浑装自己不存在,溜着边儿凑向亲哥方执。

      方执却闲话不多叙,专注望向城下人群,似乎单从体量神色上就能一眼揪出几个精兵乔装的:“爹,赫布楞就这点伎俩,派人煽动百姓闹事想趁乱攻城?”

      “不是攻城,是……要和谈,和谈。”徐善在一旁弱声纠正。

      方执指指城下那一台子迎风招展丢尽老脸的被俘炎兵,反问道:“这架势,是和谈?”

      跟上来的阿勒尔扫眼迅速确认了状况,生怕这边被几个废物人质拿住了真往退让和谈的心思上动,连忙愤慨冷笑道:“赫布楞夸口四月前拿下兴城,果然无所不用其极,又想来杀战俘奠旗攻城那一套!杂种就是杂种,正宗的五十部落人光明磊落,要打就真刀真枪比个高下,没人会像这恶魔养出来的畜牲,专用卑劣手段。”

      管临在一旁听来不禁客观腹诽:快省省吧,你们莫鞯部被人家打得屁滚尿流,但凡能耍心眼抵得住,有什么手段不早招呼上了?

      面对阿勒尔的粗劣激将,徐善的无声恳请,方景由始终神色无澜,只沉沉望着城下,牙缝里挤出一句:“等他滚出来。”

      少将军倒已先一步蠢蠢欲动——方执脱下外氅,随意活动了下筋骨,自年前被从处平关召回,一直都在休整待命行军赶路,好久没真正上阵临敌了,浑身上下焦渴的战斗血气都在嗷嗷等待一场久违甘雨的释放。

      他突然侧头看了看管临,挑事似的问:“不知管参军有何对策?说来听听。”

      管临看得出方景由绝不想轻易开战,却还猜不透对面鞊罕军要搞什么妖蛾子,他见方执已入手一把长弓,凛凛战威抖擞,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赫然都酝酿着一场一鸣惊人,突然觉得无论怎样,当着两伙胡巴子示个见面威总是好的,于是也并不在意对方语气里的鄙夷不善,只顺和鼓励道:“与少将军一同认认脸。”

      方执转回头去,追加一句讽谑:“认准了,回头擒贼先擒王的头功就让给管参军。”

      “少将军先观望下,三思啊。”徐善仍无力道。

      话音被城下突起的一阵骚动盖过,众人循闹腾声看去,只见凹坑中人浪自觉闪出一纵漩涡,一人轻裘立马,神出鬼没地打那漩涡中心冒了出来。

      西山半落的彤日不死心地最后刺眼了一把,将满地城下乱民一视同仁地照了个金光闪亮面目模糊,尚未看清那人眉眼,先得一声亲切问候——

      “方将军这是开城门还是迎新郎,怎么七大姑八大姨招呼来了一城墙?”

      嗓音清晰入耳,管临霎时如被一雷击穿,心鼓骤停。

      城下乱民轰然大笑,城上炎兵怒不可遏,一句响亮戏语搅得里外上下情绪骚动,议论声起,四面八方紧绷观望的目光纷纷瞥向被当众挑衅的大炎云麾将军,随方执新至的亲兵们则伸头探脑,好奇俯视张望这冒犯作死的嚣张敌首到底怎样一张可憎面目。

      管临有一瞬间失去了全副感知,听不见看不着,呼吸自作主张屏牢到几近窒息,仿佛气喘稍粗一点就要将这骤至幻觉搅碎了似的。

      终于,目光恍惚复明闪动,拨开迷雾般添乱碍事的漫撒夕晖,一寸寸推进到城下那敌军首领的脸庞上——耳中鼎沸人声退潮死寂了去,周遭一切黯淡崩裂灰飞烟灭,视野装得下宇宙万物,而天地间只余一人。

      “迟阶。”

      尘封于世已久的大名轰然炸起,管临心中穿云破雾地唤了一声。

      他感觉天灵盖都被掀翻了!

      远望那胡贼头子,奇伟军姿于彪悍骏马上,身形风骨生生将绵软的轻裘撑出一副线条分明的铠甲感,深褐鬈发肆意飘扬,英挺的鼻梁眉骨被夕晖镶上一圈灿烁鎏金。比起记忆里总如泥汤里滚过一般的混球面目,经年的沙刻风雕歪打正着地将其五官镌熟,气质匡正,眉目轮廓更见分明舒展,肤色甚至逆天改命、全靠周围衬托地见白皙了些许,无端带上一丝容易误导人轻敌的稚嫩气。

      不变的是琥珀色瞳仁里的冰火两重,抬头仰望城上敌将,冷不防一道雪亮寒意刺来,慑得人心间一凛;转瞬却又笑意荡漾,一低头就与四周城民眉飞色舞起来,全如逛闹市花楼般慵懒闲适,地痞流氓现了原形,言谈神色怎么看怎么没轻重不正经。

      那德性,啧。

      天下心间皆没第二个。

      挣了命地寻天觅地,哪知竟在这千里之外冥冥之中的阑珊处候着呢。

      阿勒尔迅速瞥了眼忍耐不应的方景由:敢情本来还真要开门交好的啊?立马随口激道:“这家伙找死来了!还在满嘴喷粪,看方家军今日拿你狗命。”

      徐善畏缩一抖,恨不得伸手去捂上阿勒尔一张叭叭嘴。但他见方景由面沉似水,处乱不惊,想是大将军必有奇智对策,绝不会置城下同袍于不顾,不知需要自己打什么配合,只不敢吭声询问。

      却听得那边赫布楞再度挑衅叫喊:“说好今日开门,前来凑个热闹,欢庆各位大炎壮士凯旋回家。”边说着边勒马侧身,回望向高台上肉|体受着胡刀挟制,精神又遭此言语羞辱的“壮士”们。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神如梦游的管临恍然警醒,余光感到身旁不远处似起了个大幅动作,瞬间抽回迷离目光与思绪,侧头看去——

      方执低手恰被半人高的围墙遮掩,将一枝蛇矛铁脊箭置于弦上,抬臂欲挽弓。

      一旁阿勒尔满怀期待,双眼精亮屏气观望,简直忍不住要挥臂助威。

      方执略一停顿,侧头最后征求了一眼父亲,方景由眼中一道狠戾飞速闪过,竟毫不犹疑地点了下头。

      管临气血凝结,一声脱口轻喊生生被憋哑在自知已慢一步的嗓后——方执举臂瞄准,迅猛流畅到根本来不及被城下感知这番大张大阖,已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弓拉满,箭离弦。

      全城墙上目光汇聚,被这刚猛一箭载着,直直向下方那张牙舞爪的敌方魁首扎去。

      赫布楞——疑似多年失踪人口迟阶,对身临险境懵然无知,侧身低头还与围拢马下的百姓闲谈说笑着,那暗箭挟风振气之势被周遭嘈杂遮掩,来得凌厉而又隐蔽。

      远远望着的管临五脏六腑齐齐挤到喉咙尖,却只见电光石火的一瞬,迟阶狗屎运似的刚好挺身一转,直指向其致命要害的箭镞飞至仅擦到轻裘毫毛一根,就被恰巧挥起的袖子乱拂卸了力,没功没绩地半落出去,只堪堪刮带下一团物事。

      城上众炎兵定睛张望,我方箭神出手,那明晃晃找死的竟安然还在马上?

      必是少将军瞄准贴身一物精准射下,小试牛刀足以吓破其胆!

      城下围拢的百姓后知后觉,乱影掠顶才知有冷箭袭过,第一眼只见赫布楞毫发无伤放了心,耳听触地咚咚,都又急朝四散避开的落箭处围看去,却见地上寒光闪耀的铁脊箭旁,赫然一个花花绿绿的彩绣团锦,竟是一绣球。

      迟阶唤众人散让开,指着那绣球,眉开眼笑向城上呼道:“方大将军果然讲信用,嫁女儿换弟兄,你义气,我也大享艳福啦。来,放人!”

      城上众人这才意识到他哪里是侥幸躲过,根本是有备而来,借势就势,一箭双雕,身手底子且难说多深不可测,显见的是满脑袋的歪主意和一膀子的无赖招。

      管临悬心放下,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敌我不分的微笑。

      状况来得急转直下,眼瞅着那边高台上鞊罕兵竟真听令挥刀解绑,将一众大炎战俘好手好脚地白白释放回来,阿勒尔目瞪口呆,犹不心死嚷道:“有诈啊,方将军,小心有诈。”

      与他震惊度不相上下的首数方凭,方小姐一时差点真信父亲背地里把自己交换卖了,转念思来绝无可能,分明是被城下这王八蛋言语拐带轻薄了,恨恨咬唇低道:“做梦去吧你。”

      方景由没空安抚女儿,只紧盯城外状况指挥应对,被释放的城防兵一个个呆愣愣被赶下高台,直不敢相信如此轻易重获自由,方景由命徐善亲自率人下城接应,开启左券门重兵查守,逐一详细搜身检查准入,回城再审。

      好大一番阵势,草草鸣金收兵,只见赫布楞手上把玩着递传上来的绣球,与来时一般毫没正事,竟就此溜溜达达心满意足打马归去。

      反留这边城上众人傻傻伫立,心思各异,方景由默然不语,方执傲心不服,方凭气恼不忿,阿勒尔暗呼大势不妙。

      没人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初临阵仗的参军大人,从始至终形容异常,一时震悚俯望城下,脸上现出猝然发病般的奇异光华,转又摇头傻笑,无限兴奋万般癫狂,像个生平头回开眼见大场面的愣头青,一惊一乍,全形于色。

      望着远去消失于对面城门的策马身影,管临脉息渐复,却又滞后疑惑起来:方才对峙良久,上下眼神厮杀了八百回合,那城下人却愣是未往这边定过一眼。

      有几回管临分明真切感觉他看到自己了,那目光却只是睁眼瞎一般地轻飘飘投来,漫不经心地放空收去,未显一丝停顿讶异。

      难道多年未见,竟全然认不出了吗?管临自忖还没对方外貌身形变化大,没至于那么面目全非。是自己认错?怎么可能,化灰都不会认错。

      那就只可能是,生给这相望不相识的场面找补合理性,一股寒意骤然升腾,突然不往好道儿地忧思开去:难不成这家伙……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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