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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各征蓬 ...


  •   狠释放着终极一击的沁骨冰寒,冬眠百兽即将苏醒,饥渴憧憬起万物生长的肥美景象,誓要在新一轮的兽竞天择中站上权霸之巅。

      阿拉坦丘在沙漠众丘中显得平平无奇,重建的长生教圣殿也看着十分寒碜,连个能指引万千部落人朝拜方向的光辉金顶都欠奉。

      但额赞侍神所在,便是世代草原人虔心所向,与以往数百年不同,当世大额赞承长天圣意,集神权与军权于一身,阿拉坦丘亦由之成为草原众部落当前第一武装力量的调度中枢。

      正式领命接手南向抗贺的乌山战线后,十七部首领韦禄独自留下,有几句密话攒着要与大额赞探讨。

      “格尼,”韦禄说着部落语,私下改换作自家兄弟口气,“那赫布楞非我五十部落之子,是个出身来历不明的低贱种,怎能派他如此重任,去接管望兴关?”

      大额赞端坐竹轮车椅上,逐年萎缩的右腿残肢令下半身衣袍明显塌空着一半,木雕义肢闲时不用,就随意插立在车椅旁,不知的看着倒挺像个权杖。

      “奉长天神召旨解救黎民苦难,何来低贱高贵之分?”

      沉缓的语声从殿上传来,鞊罕格尼手上捻珠缓转,眼神却仍只平平虚视着前方,似能感知凡人所能难目及的混沌与清明。

      草原间盛传当今大额赞异于常人,生长只靠喝风饮露,出世至今未眠未休,饶是天生一副奇骨,骁勇善战,智量宽洪,实乃率领五十部落抵御天灾与外敌的命定神君。

      ——韦禄要不是打小就亲眼见证过这个残废弟弟成长到大的模样,恐怕也跟着信了。

      知晓大额赞要想说能有一百套高屋建瓴的玄语辞令,但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在这上神神叨叨打掩护。

      “赫布楞之前打贺王老儿下手狠,那是因为有私仇,如今到望兴关内与大炎汉人接上头,他哪里配得上代表我五十部落草原人说话?格尼,我是怕你被蒙了眼,养虎为患!”

      鞊罕格尼早已不是当年的部落弃子,韦禄这副仗着点血缘关系指点江山的语气明显僭越失礼,格尼却不以为意,语气始终维着侍神圣者独有的宽厚与疏离,与韦禄疏解条陈,将缘由干系娓娓析来……

      待韦禄从圣殿走出,候着的几个手下将领仍正旁若无人慷慨议论着。

      “弟兄们天天吃沙子睡马背打下的天下,倒让那小杂种赫布楞去东边坐享其成,我替王长第一个不服!”

      “他去望兴关接手汉地送上门的金银美女,王长身为大额赞的同族兄弟,却要去鸟不拉屎的乌山替他打那老不死的贺王,凭什么?”

      “就凭他是个能说会道的?长着张汉人似的小白脸……”

      话到一半,见韦禄终于出殿来,众将一窝蜂似的围了上去。

      “王长,大额赞怎么说?”

      韦禄脸色不佳,简言命令道:“率军丘外十里扎营休整,明日出发南往乌山!”

      一听徒谈无果,众将顿时不忿炸了,纷纷替自家王长鸣不平,更有一高壮莽士步出请命道:“草原人论功比的是响当当的战绩,岂容他凭花言巧语抢夺战功?待我领一队人马去与那赫布楞一决高下,为王长挣回应有的功绩荣誉。”

      在场只有韦禄自己亲眼目睹过赫布楞用兵与身手,此时望着自己手下这员大将不自量力的孤勇之状,未觉欣喜安慰,只感烦躁不甘。

      “闲话少说,领大额赞命,休整后速往乌山。”

      众人听王长顺从至此,也不好再多言架笼了,只心中仍不平,嘟嘟囔囔围拢着韦禄向丘下去。

      行至半山腰,突觉阵阵幽淡的奇香入鼻。一阵沙风息平,丘岭间铺开一片难得的清朗,对面荒芜缓丘在漫无艳色的荒景中透出点点绿意,光秃秃的野土坡被这一片显是人为圈地栽种的草叶稀疏罩着,远望像个不想多看一眼的癞皮头。偏偏那双尖齐冒的新芽,花苞紧扣式的枝节,有心的但只一眼就认出是什么了。

      “米囊草。”韦禄脱口而出。

      此地,此物,其人……

      一个流传已久的秘闻似忽得认证,化成意味深长的恍悟从韦禄嘴角溢了出来。

      知彼弱处,攻其不备,谁说就非得正面交手才能将那万夫莫敌的赫布楞拉下马去?

      ———

      千重尘山之外,大炎方家军正领命北上,雄纠气昂行往兴城。

      云麾将军方景由在外征战多年,不给大炎和家族铺张浪费一草一木,一直保留着拖家带口的好习惯,没有府邸,打到哪里,就地支个帐子就是方将军府。

      夫人姚氏寸步相随从无怨言,儿子方执二十出头已屡建战功将军头衔在身,女儿方凭年方十六,亦非是弱不禁风的娇弱之辈,一家人南征北战威严飒飒,行到哪里都齐齐整整。

      兴城地处大炎北境边关,早年是守关卫国的战略要地,行政权属与普通州城不同,守城武将权力高于太守,随行参军则往大了说就是钦差、二把手。

      此任别扭就别扭在硬被配了个乳臭未干的文臣当这个参军——方景由再专注守疆御敌,不问朝堂政斗,也心知肚明这厮是炎京那帮坐而论道干吃闲饭的朝臣派来掣肘使绊的,专要为他此去回兴城痛打胡子碍手碍脚。

      由是一腔抵触不屑,带着妻女率开路军急速先行,只命儿子领军在后押送辎重,顺便拖着那个一无是处的后宫关系户——管参军。

      迤逦向北,路况顺畅,行军虽只每晚郊野就地扎营,将领却一路受到沿途州城官员的殷切奉迎。

      管临想着自出京畿地带,时见路边饿殍横陈,乡野百姓破衣烂衫,每每循着军队埋锅造饭干巴巴的粟米味都能饥渴围来,任馋涎横流,只目光空洞,呆立痴望。而这一路来密集设布的官驿,却是个顶个的富丽堂皇。

      翻过兴兰坝地段,气候骤变,掺沙野风没遮没拦地从四面八方招呼来,呼得人口干舌燥灰头土脸,半点感受不到阳春三月应有的清新和煦。

      一眼看去非我族类的面孔果然愈渐常见,却也多是寻常百姓族群,赶着瘦羊,牵着瘸马,甚有老弱病残沿途乞讨要饭,倒像是打北边千辛万苦逃荒而来,见着军行威武,惊弓之鸟一般地远远躲散开去。

      方执一路都不太搭理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陌生文臣,直到打广兰坞经过,久未归来的少将军受到方家军沿途驻军的热情迎候,他眯眼遥望向兴兰坝上一座烽燧,忽刻意对着管临有感而发:“莫鞯与鞊罕去年这场仗打得是两败俱伤啊,胡人自相残杀元气大损,还有什么底气装大尾巴狼,来与我大炎扯这扯那?”

      雷霆台,名字命得响亮,实见来毫不起眼——旁边的管参军顺着他目光望向那座不知已荒废多久的烽火台,心中在与之前看地图默记下的沿途地标对照印证。

      于方执此问只是点点头,未搭一言。

      不知怎么,管临此行全无一年前初随周璐南访芒州时的新奇与壮志,许是刚刚过去的年关集中经历了太多的波澜意外生离死别,许是厌倦排斥被卷入朝廷权斗,更许是……董季娥那句“迟家人死绝了”让他初闻断然不信,回想却余恐不绝,噩梦频袭。

      就在这自己也不想探明的颓丧低沉中,带上一共没几件的全部家当,和唯一随侍阿奇,麻木地按部就班,机械地走马上任,方家父子怎么带头不给他好脸色,周围将士如何私下奚落他这个裙带文官,压根他就没怎么过心。

      履职当差罢了,前方形势尚未亲睹,何必先口舌气势上急逞一时之能呢。

      方执管临一行压辎重行得慢,比方景由回得晚,是日到了兴城整顿好大军入驻城郊兵营已申时光景。方景由未在营中与他二人会合,倒留话让直入城中议事。方执率着随从连同管临,风尘仆仆脚未沾地便被引向城中衙署。

      署中打眼一见似有外来访客,几个胡服武士与方家亲兵分列两侧,大眼瞪小眼候在议事厅外。

      进厅只见方景由当仁不让居于上座,客位上坐着个身敦体阔的胡人,长得密须浓髯,一副傲慢神色,听到新至二人名头也不客套,好像听不懂汉话般,只转头漠然看来。

      “这位是湭鄞使臣阿勒尔,”方景由向方执与管临引介道,“正在与我商讨夹攻覆灭鞊罕军大计。”

      方景由语气不冷不热,知父莫若子的方执却一上来就精准捕捉到父亲言间未加掩饰的嘲讽,于是也漫不为礼正对着阿勒尔落座下来,下巴一送问道:“不知有何妙计高见?”

      “少将军才回兴城,对此地状况怕还所知不深,当下大炎北境危急,可是门户将破,灾难悬头啊。”

      阿勒尔一开言,将方执与管临齐齐暗吓一跳,看着一副野莽直率的胡蛮相貌作派,张口竟是地地道道的汉话与官腔。

      “是吗,”方执压下无伤大雅的惊异,“说说?”

      “鞊罕军派赫布楞来接管北兴城与望兴关,为的就是南下攻打炎地,现今他日日屠杀城民示威,宣扬歪理邪说,口口声声要替长天行道,杀尽坝北汉人,大炎难道任其残暴肆虐,对无辜生灵见死不救吗?”

      方执虽然尚年轻稚嫩,也不至是个被如此低劣激将轻易调动情绪的主,听来毫无所动,似笑非笑反问道:“你们莫鞯军霸守了望兴关多么多年,自己战败没守好缩躲回北边去了,怎么倒论起我们大炎的不是来了?”

      阿勒尔神色一收,顿显严肃悲悯:“大汗岂是惧他鞊罕乱党?不过是不忍他以漓原万千部落牧民为质,暂时迂回蓄势,想与亲盟大炎联手,从长计议,共救两地百姓于水火。”

      未插一言的管临在旁啧啧暗叹,这阿勒尔是在汉地浸淫了多少年?措辞套路简直比炎官还言官,明明是低三下四请求援兵来了,风格如此入乡随俗,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我军经去年一冬战备调整,已做好待春后冰融草丰,南下彻底清缴鞊罕贼军的准备。”阿勒尔面显踌躇满志,回向方景由道,“大炎皇帝承诺派遣十万军马助此一战,少将军后部到齐,不知方家军已部署几何?”

      方景由双眼半张不闭似在偷闲养神一般,闻问抬手捏捏鼻梁,半天才回道:“既为‘亲盟’,也不妨与你交个底,我大炎军队体系繁复,说是十万与你助战,那是包括附近州府的全部城防军在内,我方家军亲兵不过两三万,城防军战斗实力想必你也有耳闻目睹,即便如此不中用的,我这外来的一时半会也还未必调遣得动。”

      管临惊奇望向方景由,但见云麾将军满头灰发整齐梳束,脸上横七竖八着不知被多少场战地风沙雕刻过的沟壑,身板却未见丝毫佝萎,背不沾椅端坐于上,神情不怒自威,语调倒是挺温和。

      这话可有点半假半真,不信方大将军竟对人轻易交底。

      阿勒尔显然对这番说辞毫不信服:“两国盟约在先,我等冒死前来接应筹划,将军若如此推诿,毁伤亲盟信誉不说,让我回去又如何向贵太上皇交待?”

      太上皇?呵呵,好便宜的一个称号。

      大炎软肋,四十年来耻辱之始,像一柄砍不折、挥不掉的悬顶利剑,随时随地都能被人来按柄胁迫。

      方景由心中不以为然,却发一冷笑,突指向管临道:“我武将带兵只管严防守境,礼节文书事宜你与管参军合计,朝中详拟计划,他负责与你亲自传达。”

      一路遭受的冷眼排斥,此刻终于具化为一只圆滚滚的皮球向管临踢来。

      有什么“计划”?郭少晗为首的一干内阁反莫鞯党对他强化集训了小半年,不过是教他写银票白条的一百种方法,刚来就要施展了吗?

      管临暗润了下喉咙,直等着这个阿勒尔巧舌发难,正好籍此在方家父子面前初步展示一番不欲与任何一方胡人为好的本质立场。

      “方将军,城北有状况。”

      一声急报打厅外急传来,打断一屋子呼之欲出的太极混战。

      方景由闻乱不惊,只睨了眼这前来通报的城防军小兵:“什么状况?赫布楞又来骂战?”

      “是……”那小兵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开口有些结巴卡顿,“不过……”

      方执倒是听来惊奇,打断插语道:“赫布楞自己来骂?爹,你已见过他了?”

      “见了。当是何等人物,传得神乎其神,不过乳臭未干小儿一个,”方景由不掩鄙夷,命向儿子道,“你跟去看看,正好认认那副嘴脸。”

      这话在一旁阿勒尔听来十分合意,不禁见缝插针煽风点火:“赫布楞曾扬言要生擒一干大炎将领送回阿拉坦丘祭神,少将军多加小心啊。”

      方家父子哪吃他这套小儿科,方景由胡子丝儿都未动上一动,只挥挥手命方执前去。

      那小兵却一旁猛点起头,喘匀了气终于连珠炮似地报出:“对面今日捆了十几人出来,说要活焚祭、祭天,那些都是……是我军城防兵兄弟!去年巡防时卷入城外乱战,不慎被俘的……徐统领恳请方将军亲往指挥应对!”

      方景由闻言脸色微变,被一旁阿勒尔尽收眼底。后者强压着雀跃心情,生装出一脸凝重愤慨,带头起身道:“毫无人性,不讲道义!方将军我率人与你同战,不信神勇方家军已整兵到位,还打不服捏不死那无法无天的狗东西。”

      管临跟随一并出府上马,他暗瞧着方景由脸色是三分焦急,七分无奈。

      望兴关内外三足鼎立,哪方都想坐山观虎斗,独享渔翁之利,谁先迈出一步,有限的实力便将先一步遭损、泄底。

      鞊罕军不是欲与大炎建交联盟抗北吗,怎的又在此备战观望之际,频频前来撩拨拱火,耗损双方精力?

      变数莫非出在那新派主将赫布楞身上?此人底细不明,套路不清,行为如此自相矛盾颠三倒四,给人的感觉好像……有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各征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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