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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冰鬼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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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将军,不知今日……哦那个,方……哎,方将军?”
方景由分派过各部任务,率众返回城中处理杂事,听过对被放回的城防兵详审的汇报,又下令明日起每日定点开城半个时辰,严加审核确定有充足无害往来因由的方可允准出入。
议事厅兵来客往,方大将军日理万机,候在厅外等待继续前议的湭鄞使臣根本就排不上个号。阿勒尔深切感受到经方才城内外这么一闹腾,己方盟交地位的一落千丈。
待到夜幕西沉,方执才代父出堂相请,懒洋洋语气还带十分惊讶:“唷,阿大人?您还在啊,这帮傻兵蛋子光知道门口站桩也不汇报,快进来说话。”
阿勒尔气势无端等矮了好几成。论起来他其实是个正儿八经的部落人,因自小跟随使官父亲频繁往来于两地官场,莫鞯家族看中他是个深谙汉话与汉人思维的“炎汉通”,重用他多年常驻南北兴城,负责催讨监督岁币交付。
和平时期里,阿勒尔与大炎汉官措辞扯皮一套学得是惟妙惟肖,自感高谈雄辩游刃有余。真到了危急战时,才发觉经年背离本术,身上世代承袭的战斗血脉似乎退化了,局势稍一倾转,舌头再比不得拳头管用,这帮南边新来的文臣武将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
“方将军既已与贼军达成交易,看来也不必多言了,”阿勒尔被晾了半个晚上,上来只没好气道,“湭鄞与大炎百年协议就此中止,待春后我军南下清剿敌部,先前划下的边境线可就不作数了。”
方景由难掩嗤笑一声,到现在他也想不通这个北方败部派来的二胡子有什么底气在这儿趾高气扬指手划脚,就凭他们手上有当今大炎皇帝的老子,一个窝窝囊囊被扣在胡地一辈子、谁也没怎么见过的姓周的半老头子?
但他此任战略打定先作壁上观,狗和狗还没正式咬起来前自然不必先倾斜交恶一方,还是续着先前敷衍塞责的好态度,不温不火地应道:“两地城民无辜,开门放百姓们家人团聚是早晚的事。赫布楞惧怕我方家军神威,巴着送几个没用的废物回来当见面礼,就想换我大军倒戈相助?”
阿勒尔一听这话头还有的谈,颊边浓密的须髯微翘,语气也跟着略见缓和:“瞒不过将军慧眼,鞊罕贼军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漓原以西荒漠资源稀少,战备虚空,赫布楞想要壮大兵马长久守住战果,必须也只能向坝南渗透攫取资源——有方将军在,自然不会被他假意求好蒙骗了去。”
方景由灰眉挑起,闭眼一应,权当听进去了。
“两地世代姻亲友好,此番共同御敌自当全力以赴,大汗已命拟定了一份同盟协议条约,今年岁币免纳延后,并愿赠良驹三千,助大炎此战南线剿匪。”
这关头还好意思提岁币的事,在场炎臣听到是齐齐翻眼,但提及“良驹”,方景由却神色正了正。
阿勒尔察觉笑道:“漠西的小挫子马,再繁殖精育一百年也不是我上京驹种的敌手。实不相瞒,此战我军已备下神兵奇阵,鞊罕军绝无抵挡之力,你们南边战线兜不兜得住,那就看方家军了。”
“哦。”方执在旁相当礼貌地回应了这一口天花乱坠。
阿勒尔再吹得陶醉忘我,也不难感知到对方一众的不以为然,他未见恼怒,倒突然仰了仰下巴,缝大的双眼睥睨万物地渗出一抹阴光,抬臂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嗓音刻意压低:“战术机密原不宜泄露,但此战既要协作抗敌,此行大汗亲自密令我与贵军先透个底——”
阿勒尔接过一个密封细长木盒,神秘兮兮使来一个眼色,示意清场密谈。
方景由不耐烦暗叹了口气,打定只最后再陪他弄一把玄虚,于是挥退一干亲兵下属,厅中只留下了方执与管临。
阿勒尔开启木盒,两手小心护着端起倾向看客,亮出盒中神物。
方景由随便瞥了瞥,打眼见是一双枯干兽爪,冷淡道:“要向炎京敬献珍禽药补什么的,你仍去与徐善安排录册押运,我们粗人看不来这些。”
“方将军看好了,这可不是寻常的珍禽异兽,”阿勒尔森森冷笑,边取出盒中一个卷轴递上,“你们汉人书读得多,个顶个的博学强识,不会连勃蔑鹰人都没听说过罢?”
对面三人果然神色微动,方景由接手卷轴展开见是一副知名古画的临摹本,画的正是赤眼狰狞的勃蔑巨人,头顶白煞煞遮天蔽日的神兽,则是一只只通体白羽、青喙绿爪的冰鬼鹰。
传说千余年前,源自极北冰原的勃蔑人曾驯服一种巨型食人毒鹰,借此战力南下一路凶残屠戮,辗过荒漠草原众部落,甚至一度征服占领了大半个汉地河山。不久却因盛夏炎热水土不服,巨鹰纷纷猝死,战斗力下降的勃蔑人立即遭反扑灭族。
这种玄玄乎乎的神鬼史话虽然在汉胡各地都家喻户晓,到底年代久远,无从考证,除了书本字画犄角旮旯中有载,也就通常民间吓唬熊孩子时骂一句“再不听话今晚冰鬼鹰叼走你”能延续一下流传度。
管临细看那盒中枯爪,骨干确比普通鹰鹞硕长,爪甲粗厚,尖端锋锐,整个呈罕见奇异的苍绿色,硬加联想的话,大概活血枯褪前勉强能与画中有几分相似。
“若只空口说勃蔑人重现于世,被大汗降服为奴,冰鬼鹰现为我军所用,想是常人也未必信。”
方执上手直接弹了弹那盒中死兽局部,听了想:就这我也不信。
阿勒尔却面有得色,自接话头道:“此行与我回上京签订同盟协议,便是邀你等顺便亲眼瞻睹!”
方景由眼神从木盒调回向阿勒尔:“与你去上京?”
“将军难道不想提前见识下吗?”阿勒尔话里有话反问道,“来日勃蔑鹰人正式来袭,再重选盟友可就未必来得及了。”
方执想说哪凉快回哪去吧,弄双来历不明的大鸡爪子就敢在这儿大放厥词干施威胁,当谁是三岁小孩?
转头却见父亲似被触动了哪根神经,面显一丝忧虑凝重,竟当真在严肃考虑阿勒尔提议一般。
阿勒尔就势看向方执:“方将军镇守兴城,重任在身未可擅动,不如少将军代为前往?”
方执搞不懂父亲犹疑神色何来:“爹,这不可能,我还……”
“方执,”方景由止断儿子待出口的一串聒噪,心中已暗将利害两端掂量个大致,苍眉一拧,迅速下定了决心:“那便由你……”
“方将军——”
未完话语被当空拦断,管临突迈出一步,拱手朗声道:“商讨协议为属下份内职事,属下自请此行同往。”
方家父子看向这个还没来得及交流熟悉的管参军,眼神皆不掩意外:你个愣头青怕是不知此时前往湭鄞上京有多凶险?
阿勒尔深晓大炎党系关联,对这新至文官的炎京宫闱背景了如指掌,迅速想了想,若押扣此人为质,要挟份量实不比方大将军亲儿子低,够得上交差分量。
双方各怀暗思,却被打断得一拍即合,出于各自算盘的时局紧迫,当场便敲定明日启程,管临与阿勒尔一行同返湭鄞上京。
待阿勒尔满意离去,方执一刻再忍耐不得,也不避着管临还在场就急问向方景由:“爹,这会儿了还派人过去有必要?要谈不等他们两伙先掐出个分晓再谈,谁信他那套勃蔑人什么的鬼扯。”
方景由桌案上翻找,“啪”甩出一沓纸笺:“先看看再说。”
又将徐善唤进,与他三言两语简明讲了方才阿勒尔所说,徐善张目结舌听得冷汗涔涔,惊道:“难不成这些日离奇暴毙的出巡兵马不是为胡贼所害,竟竟竟……是撞上了冰鬼鹰?”
方执看过一张张近日军中伤亡诊报,仍将信将疑:“哪可能真有那东西?不早死绝了吗。”
方景由抬望窗外苍茫暮色,幽深静夜只闻风声厉吼,深吸一口气道:“若真如此,那大难临头的,可不单单只是这望兴关内外了。”
他回过头来,眸色阴沉看向管临:“阿勒尔也许只是编理由拐个人去上京复命,你做好被扣为质的准备,遇事随机应变,勿横生枝节添乱。沙场上刀枪相见,要知道,我军行止只为保卫大炎江山社稷,捍守汉民领土家园,不会因区区一人受牵制要挟,你心里得有这个数。”方景由直言不讳,语气没半点委婉。
“倒最好只不过是如此,万一……”方景由拨乱一案诊报,难掩满面忧虑,“只说万一,这人马暴毙若真与莫鞯捣鬼有关,你亲眼见到证据,务必速将信报传回,此事关系全炎万万人生死存亡,疏漏一步遭受的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与这相比,商谈协议都只是小事。”
这也是他冒着失去左膀右臂、来时可能会被亲情挟制的风险,也突然同意派亲儿子过去的原因,却不料被这稚嫩文臣主动请缨截断,让他一时既惊异又费解:这什么路数,无知者无畏?
“方将军放心,属下此行定全力以赴探明实情。”
管临不过是从方才情形敏锐猜度到一些形势罢了:方景由明显出于某种隐情理由意愿派人,自己既属职责份内,又是个孤家寡人无足轻重的,不该他去谁去?
当然还有……前时偶发状况震撼未平,尚未得空平复思考,一份模模糊糊的私心却已不由分说地夹带了进来——
湭鄞王朝正攒着大招要举重兵返攻一举击溃鞊罕军,本来纯属两伙胡人间的内部火拼,炎军隔岸观火,不关他事,他只是奉旨当差负责来帮着可劲搅浑水的,但经历方才城上一幕……不关他事吗还?
未免也太关了。
他迫不及待深入前方探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