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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三孤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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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奇特氛围不知是不是错觉——管临感到自己似乎被囚禁了。
这宅子表面确如陆星川所言,是个闲置居所,多日不见一个主人,宅内却有多个侍女丫鬟穿梭来往,日常维护井井有条。
落英在此极有地位,众下人皆听她吩咐调遣,悉心照料着管临与晚儿大小两个病人。不出半月,管临麻症渐愈,晚儿身上也痧点尽去,更被全天随伺的奶娘喂得白白胖胖,肉眼可见地长大了好几圈。
但管临每每想要出宅看看,却总被落英以大病未愈不宜外出为由,软硬阻拦,实在说不过就搬出她家公子大名,称不敢违令。管临倒是想与陆星川直面论个究竟,问题是他又再未出现——死结。
受恩气短,只能暂由全宅仆婢每日养猪一般地伺候,边养病变干等着陆星川现身发落。
最令人疑惑的是,偶尔听到宅墙外嘈杂声,怎么都觉得所在不似荒郊。
这日忽闻堂前传来多人话声,想着是陆星川终于来了,管临为之一振,迎上前去。
来到前院,众仆正引着几个男子步向正堂,并无陆星川身影。见落英走在最前带头引领,来者明显也非此宅主人,想必亦是访客,管临心想不便打扰,转身欲避回自屋。
“管逢疏?”身后有人唤道。
管临转过身来,见一人行商装扮,二十四五,一张平平无奇面孔上正现着惊讶之色,管临搜肠刮肚,印象渐现:“……柳兄?”
“是我!”那人颇惊喜道,“几年没见了,还认得。要不是早听说你就在京中,我都不敢贸然猜认。”
柳仁——亦即前户部员外郎逃匿之子杨丛,当年在泽林私塾也算有过几月的同窗之谊,自那年泽林出事后再未听闻,不想多年同在小小琴州未曾碰面,出来倒在此间巧遇。
“柳兄何时来的?”管临望望其后一行人,老少皆有,看上去三教九流。
“去年陪魏小弟进京,顺便寻了笔贡茶生意的好门路,这一年忙忙碌碌,尽是往来在琴京两地之间了。”
“魏小弟?”
“魏老的长玄孙,还记得吧,”柳仁笑笑道,“家里托人举荐他在军器监荀忻身边谋了份差事,才好我正要进京闯闯,就一道来了。”
“魏初?自然记得。”管临在琴州时确曾听说过魏初始终不务诗书,后曾去拜师学武,今才初闻竟也来京混个一官半职了,倒想不出是何光景。
“正是,如今都在京中,你我同乡该择日聚聚才是,”柳仁仿佛不记得自己是老大不小才逃居琴州,同乡论得十分自然,“此事须得陆少发帖,才召得齐。”
陆少……管临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忆起去年与陆星川在酒馆辞别,临行遇到一伙人与陆相识招呼,中有一人看着眼熟,可不就是这柳仁吗!
听柳仁此话,陆星川常以琴州人自居,竟不是当初故意诓戏他,而确有所依?
想及自己当下正是蒙陆照顾躲在此宅中,不便显得一无所知,只模糊顺着他道:“正是,还得星川起议。”
柳仁抬袖向堂中让道:“逢疏先行。”
管临摆手:“我今来此另有别事,柳兄请进先忙吧。”
说着向落英望望,堂中落英眼神恰巧也眺在这厢,见到此二人交谈似未感意外,只向柳仁点头指引,示意进堂议事。
柳仁见状,抬腿欲去,向管临简言暂别,脸上却挂了一抹意味深长:“耳闻不如一见,我等同心所向,定成其事。”
管临怔怔看着其人远去,一脸余懵——同心向啥?定成何事?
想必陆星川聚了一伙号称同乡在这神秘搞事,自己一个正宗琴州人免不得被视为同谋。管临不欲窥秘打探,自避回后院,抱出初愈晚儿,到院中晒晒近日难得露面的太阳。
心中尚想着柳仁方才措辞,倒不意度其身份动机,只是琢磨起来句句像是身在“京中”,越发生疑。
忽一阵北风拂过,正月末寒意未尽,这一年却是个难得早春,料峭春寒夹着一片幼粉袭来,一时令管临迷了眼,他拂眼抬头一望——自北墙外腾来漫天花瓣,任春风卷舞,四下飘零。
蓦然被心中冒出的一个念头惊到!他看了看四下无人,宅中众仆想是一时都去前堂待客忙碌了,当即解下袍带熟练将晚儿绑裹在背,寻向院落高墙一角,扳着一角凸砖,身手不逊当年,轻轻松松就攀了上去。
墙头立稳四面一望,管临简直不敢相信,一切竟果真如心中奇想——
满街杏树成行,漫粉俏展枝头……这特么就是晚弦街啊,他何止未离开炎京一步,根本就还在望杏楼对面!
一个背娃骑墙的年轻男子在炎京早春的杏花飞雨中癫也似的大笑起来。
命啊。
他兜兜转转,躲躲藏藏,注定就走不脱逃不开这三里杏花道,眼前景象真真如当年人亲口描绘,菖叶耕春雨,杏花吹满头,一头是昔日管府,一头是昔日迟府,而两府后人孽缘所生的骨肉此刻就咿咿呀呀在他怀中。
管临指给晚儿看那隐约旧府,伸手接应着绚烂花雨,心中彻底被命运的捉弄与玄妙打败了,他根本连区区一个陆星川的手掌心都翻不出去,遑论藏匿于天下第一权臣家族耳目。
何必这般徒劳无功东躲西藏,种种暗示与巧合早已划定了牢笼,也指引了方向。回京以来意外应接不暇造成的慌乱与焦虑层层散去,眼前一切反而变得清晰明确——必须也只能清楚与各方交代划清,才有望彻底脱离这巍巍皇城,而后……不再踌躇,不再迷茫,他知晓自己将去往何方,从哪里才能汲取到此生真正的热情与力量,如迟舫和梦中所示,向西,一路向西,未知却笃定的光明世界,带晚儿去找寻亲缘与故人……
心中疯想着,周身血液沸腾,一个发狠直接飞身跳下高墙。行在再熟悉不过的晚弦街上,由着杏花舞送,管临怀抱幼婴,大步流星回向自家去。
邻院烟火气盛,院门前几个董家小厮探头探脑,当真亲眼见到管临生生携娃归来,竟一时意外无措,里出外进奔走相告。
旧院中阿奇正劈柴摞垛,抬头见多日杳无音信的自家爷突现也是一惊,迎来一看,怀里竟还抱着个活人。
“这,这这这……”
管临低望晚儿一笑,捂风养病多日的肤色更嫌苍白,抬眼示向阿奇道:“捡来的儿子,生来丧母,更叹终生没爹——”
“爹”字分外声高,直灌进四周贴探耳中。
“这宅院虽住不长了,总遗憾欠题个宅名,”管临踱步进屋,路过随意指向门上那块简陋旧匾道,“回头就命名‘三孤斋’,你,我,他,三孤巧遇,缘聚一斋。”
阿奇愣愣听着小舅公疯言疯语,只道是真如当初善心选雇他一般,又慈悲捡了个孤儿回来养。听到命他出门雇请奶娘,忙不迭抬脚去办。
管临抱着晚儿回到卧房,屋中被阿奇常日整理清扫,打眼似乎如常,细看银票细软样样不少,书信箱笼却都明显被人细翻查过,乱了原序。
且不理那些,翻出干净旧衣随手裁成几条预备役尿布,管临亲手洗净晾晒,近日学得这些已是轻车熟路。将晚儿悠哄睡着,心中算着时候,只做好随时迎客进门的准备了。
咣咣乱声一如所料,呼呼啦啦一干人不请自入。管临出到院中,漠然迎望,素灰长袄上尚挂着几点杏瓣,欲飞未飞迎风翻展。
“舅公大人。”一众丫鬟小厮围侍中,身披墨裘的董季娥缓缓走来,嘴上论着辈分,眼中却无半点敬重。
管临对董只有过前年冬狩场上那远远一瞥,相貌根本记不真切,今日才算真正面对面初见,一时别的感想未起,先被其尖细的嗓音刺了耳,眉头一拧,冷淡回称道:“董氏。”
董季娥瞄向院中搭晒的布条,嘴角轻撇,划出一抹寒笑:“舅公大人平白失踪多日,官中几次来寻问,我竟毫不知情。若有个三长两短,回头子平问起,可要怪我这个甥媳在京中未好好关照了。”
管临心想此生宁死也论不到你姓董的来关照,懒绕圈子多言,今只打算清清楚楚与她割裂晚儿身份:“不劳过问,前日染病外出寻医,今已病愈。赶巧在医馆收养了一孤子,往后与我过活,此宅不便,今就回来收整另择了居所搬去,子平那边也烦请你顺带告知吧。今后子平回京也好,长留外任也罢,我舅甥二人各司各职,各立各户,无事不必应酬往来。也祝你夫妇同心永结,百年好合。”
管临这番话语调冰冷,交代得却是利落干净,傻子应该也听得出,他管舅公可没有半点舍身护婴,只要“为肖家保留香火”的意思,舅甥两家各过各的,非要上赶子送一私生子就为搅合你俩?没那闲心。
“托孤之交哪,感人至深,”董季娥闻之啧啧一叹,阴阳怪气摇头道:“先前我只想不通,子平是何等洁身自好、眼高于顶的清白世家公子,怎会私下也是个寻花问柳、买欢狎妓的,竟是我错看了?”
管临听她如此污名二姐,怒火暗腾,咬唇忍耐。
“呵,却怎想到,原来你等是同党旧谊,”董季娥杏眼一吊,气势似占了上风,“早在多年前逆贼迟风卿在琴州落马前便有勾结。”
迎着对面挑衅神色,管临没现出丝毫震动,转身欲自去,逐客道:“搬家正忙,无事请自便吧。”
董季娥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一小厮受命抢上,将房门拉开一缝,却被管临超身生生又摁关了回去。屋内想是受了这股贼风侵扰,隐隐传来惊醒婴儿的啼声。
“今日我来此,只是想好心告诫舅公大人一句,以往你管迟两家逆贼乱臣的龌龊勾当,我看在子平面上,无事不会去翻查告发。但若想在这皇城眼皮底下闹什么保卫遗孤私聚乱党的戏码,可就别怪我大义灭亲上报朝廷,不客气了。”
管临倚门回身,冷笑反问:“跟哪头论的大义灭亲?”
生平从未遭受过这般轻蔑神色,董季娥周身不爽,脸色微变道:“你想凭一个来路不明的野杂种就拉拢挑拨子平?他是肖家人,根本不是你管家人!”
要不是眼前人姓董,管临几乎要信了她这套冠冕堂皇的邪,眼见这主仆一伙凶神恶煞始终立耳关注着屋内晚儿动静,更深知她就是扯虎皮拉大旗,明明心思就在把牢夫婿那一亩三分地上,非拿此往大了要挟恐吓。
他只是不懂,何等的妒心与独占欲,竟驱人如此赶尽杀绝,追害二姐致死犹不解气,还非要将此婴夺去?
管临始终不接她点出迟栏身份那一茬,再次冷语强调:“我与幼子关门过自家日子,听不懂你这些是非。琐事繁多,劳烦让让。”
董季娥见管临几经敲打毫无动容,越发坚信他就是拿准主意与己为敌,要将此婴之事告知肖子平。她自小娇生惯养,凡事必顺己意,看不得人死不服软,当下目中寒光一闪,破口威胁道:“难怪我祖父常说你们这些贼子之后乱我大炎之心不灭,真是一个个死不悔改,螳臂当车!你护养这么个小杂种以为又有何用?当年祸乱朝廷蹦得最欢的迟党早已全数覆灭——这杂种的亲娘,侥幸留了条贱命,流落花街柳巷尚藏奸使媚,勾引朝官,只盼助她兄弟有朝一日还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呵,终于见了棺材才掉泪!活该作死了!姓迟的早都死绝了,只你这个同样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管家后人,还妄想搅动什么风云?”
管临气息一滞,推抬起瞬间僵沉的眼睫:“你说谁死绝了?”
董季娥见似乎戳中要害,面露怡悦道:“才我还不信前文豪大学士之女沦落至此,只道是何人故意冒充,自抬身价。直到我命人拿了当年从迟家小子尸首扒下存证的血衣去给她看,她一见竟当场吐血昏厥——”
董季娥忆到此处笑声咯咯,满目流彩,似在讲一件极富妙趣的平常事:“由此我才信了那果真便是迟二小姐本尊,贼子的女儿就是骨子里天生的下贱!”
管临只觉全身血液凝住了,饶是谨防中诈坚持不露声色,也止不住惊恐涌心上头,疾风骤雨打得他突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董季娥见状,眉眼一振,微微扬头更挑声道:“此状可是那叫小梅的丫头在场见过的,莫非你亦不知,这就遣人取来也借你瞧瞧?”
才还宁死不屈的舅公爷顷刻被鞭溃成一尊石像。董季娥志得意满乘胜追击,指挥手下掠过呆立的管临,冲开其一直护挡着的房门,直奔婴啼声处。
管临生平头回反应慢了一拍,漏放了一人进去。亡羊补牢,当下拦身挡在门前,阻断那已去床上抱来晚儿的小厮出路。料不到横霸至此,心中生无所恋,从里至外彻底祭出以命拼杀的绝然:“想强掳幼子,先从我尸身上踏过。”
董季娥未感紧张受迫,反而愈加笑意满盈,全然陶醉在这胜券在握、掌控人喜怒于股掌的快意里:“舅公大人言重了,借你宝贝儿子与我顽几天,投桃报李,回头我便告知你那贼党世家好兄弟埋在何处。”
管临周身一抖,浑身气血倒流,突一拳挥出快不可挡,直打向那屋内小厮。小厮猝不及防,脸上中得结结实实,晕眼向后倒去,管临勾手夺回其臂中晚儿,紧抱入怀。
董季娥料不到此人还真会动武,一时吓向后闪了一步,转念深恃己方人多势众,半点不惧,抬臂一挥命道:“上!”
“谁要借我宝贝儿子去?”
院门外忽传来一声女子嗓音。
那声音入耳如此熟悉,竟瞬将董季娥与管临统统喊定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