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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奔仓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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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栏坟碑立于西郊潼门山上,东瞰炎京全城。管临避开初一头七正日子,待到初六才一个人悄然出城上山祭拜。
迟栏生前自选的冢地,倪师姐重金特请的塔碑——“早圣堂第七弟子木如师姑觉灵塔”。
管临叹息,二姐至终也未得以真身本名遗示于世,他日此碑该当重立,但那真正有资格重葬立碑的亲人们,待到终于重逢来,又怎能面对至亲昔日花靥今已化作地下白骨……
不敢想及此,一想便觉呼吸不畅,欲捶地撞墙。
向前看。管临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向二姐细述了一番筹划,勉强暂算交待,郑重拜别,才下了山回内城去。
这几日来筹备顺利,计划渐渐成型:托牙人寻到一个年节间来京访亲的人家,同是一路带着新生子,计划初十后举家回乡去。牙人牵线安排管临雇请此家同行,晚儿一路都有口粮保证,可放心出京远去。
辞呈写好密交与同僚,托付在上元节后再代上交——董氏若真调动家族势力拨天抖地寻找他这个携孤躲匿的“程婴”,稳妥起见,堂堂正正的辞官倒要行得像个鬼鬼祟祟的逃犯。
还有倪师姐一案,管临思来想去,为官一年半,管窥官场冷暖,茕茕来孤身去,细数相识中无有一个论得上可求助以伸张正义的交情,哦,或许勉强也算认得一个上头“大人物”……公主?
护国奉玉长公主自打回京便悄无声息,韬光养晦暗蓄着何等风云暗势,恕为臣先行告退,难与同道了。
倒还有一人身份扑朔,却隐觉能帮上此忙——回京后几次托人约见陆星川,皆无回应,不知此人神出鬼没,现下又云游何方?
管临向祝家归去,心中盘算临走再给陆星川留信一封,突感有些耳热脸痒,一抬眼,正见祝秀才大舅家客栈前热闹,两个绛红衣衫男子被店家夫妇不客气送请出来——
“说本店没这个客人就是没这个客人,二位客官在此守寻半日了,可曾守到?今已客满打烊,要住店改日再来吧。”
对面一人手中抖着一帖画像,凶狠指着店家道:“有人见到此人就在你家客栈中!窝藏朝廷钦犯是何等下场,你给我想好了!”
店家不为所惧,反问道:“谁是钦犯?随手画张草图,连个官印都没,就想让我开门搜查惊扰客人,以后谁还来住我家店?”
那持画的气不可耐,还欲再施恐吓,旁另人却轻扯下他指人鼻梁的手,“我们走,”开口劝道,看似和事佬,却一个冷笑回向店家道:“掌柜的,你摊上事了。”
店家本来就没正眼看那什么画像,只见这俩人气质行事,胡言乱语又没身份依凭,套路再熟悉不过了,笃信就是日常找茬讹钱的地痞流氓,现临了被他这么一吓唬,却突然心惊一抖,这才细向那画像看去……
管临拔腿奔向后巷,五步并三步冲回祝秀才家。
祝娘子一如往常背着幺湘在厨间忙碌,见到管临,似从他脸上发现天大秘密似的,突然睁大双眼。不停脚撞进屋内,祝秀才正坐土凳上读书,抬眼一刹也是与他娘子一般惊异。
管临扫眼一寻,见晚儿仍好整以暇睡在床上,才悬心半落,冲上前去三两下裹好抱牢,顾不得收拾与细说,返向门外奔去,嘴上匆忙别过道:“多谢祝兄祝嫂这些日倾力相助!”
“舒兄弟……”祝娘子似要拦阻说话,却未及上,尾音消失在身后。
出了祝家门,不敢回走来时大路,知晓巷子蜿蜒通向另一后街,不假思索向内扎去。忽听得身后步声凌乱,转弯间瞥眼后方两道绛红身影追来——
“站住!给我站住!”
管临踏雪狂奔,怀中晚儿哇哇大哭,更明确将移动目标暴露。这哭声惹祸之余,更让管临感到巨大的无助与内疚,他脚下麻木无望地沿巷奔着,臂上则将晚儿抱抬起,用自己滚烫面颊贴了贴孩子冰凉通红的小脸。
晚儿不知是遭了一惊还是极为受用,竟就此止了啼哭。
被这份默契的乖巧体贴瞬间鼓舞,管临心中又提起一口气,祝家这片民居陋巷他早已多次走通勘探过,只预备提防着不日这一刻,清楚当下不过再拐两个弯便可出巷通到外间大路上,到时街巷四通八达,人多店杂,又有马车可雇,周旋甩开便容易多了。
却在拐过第一个弯后,鬼使神差,并没朝大道奔走,反而逆行钻进对面死巷,向左手边猛一撞门,进到一间不知谁家荒废的柴房。
这一刻突生的决策行动完全超出了理性运算速度,管临进到狭小柴房,只觉给自己逼到了毫无余地的绝路上,后人追来寻到,便是瓮中捉鳖。
两个追兵奔来巷口,两边各望了望皆不见身影,一人毫不犹豫继续向大路奔去,另一人却停步,似听到什么,向这边狐疑望来。
死路里一排柴房背靠着各自人家,夜晚蹭不到一丝前屋光亮,平日邻里盈耳不绝的锅碗瓢盆骂街打孩子声都莫名隐去了,此刻鬼一般寂静。
管临背倚柴门,屏住呼吸,冷不防怀中晚儿一动,小腿在襁褓有限空间中乱蹬,张口现出马上要嚎啕的前兆,管临一手抱牢,认命而毫无怨气地低望着他,另一手已寻到怀中剑柄——强抢吗?正面武力对决,是骡马是三脚猫也得拉出来遛遛,拼了!
“米嗷——”
平地一声怪叫,半空黑影飞过,惊得巷口人后退半步,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黄眼黑猫自那漆黑死角蹿出,开口大骂一声“晦气”,转身忙向同伴追去了。
几尺开外,门中管临整个人一瞬松缓。看晚儿一双明亮浅瞳无辜眨着,小嘴半张,似被一股神奇的感应定格在了将嚎未嚎状态中。
管临舒气长叹,紧紧将他向心口一揽。
待见那二人已消失于巷尾,悄声步出,匆忙原路奔回,绕开祝秀才家一排,复从原巷口逃离。远望那客栈倒是平静如常,尚未有帮凶同伙被招至。
年节间夜晚喧嚣,一头扎进来往人群中,学着街头百姓惯常带娃的模样,用袍带斜绑在胸前,又有破衣旧袄遮掩,连管临自己也足信,全炎京城中怕是没人熟悉到一瞥能从这副面貌认出他来。只是方才奔急紧张,一身热汗,此刻缓步寒风一吹,头脑骤晕,脚下绵软,心中更加焦急,只怕偏在此刻染了风寒,更怕过给弱小晚儿。
好容易跟着人群混出闹市一带,过了青晖桥便有马车可雇。车夫殷勤揽客,见人直朝他来远远便掀开车帘。
“您请嘞——”
那车夫习惯性微躬着腰,将人请送进,才欲将车帘掖整保暖,旁一列游人手持花灯路过,冷不防正映照在乘客脸上,车夫抬头见来一惊——
“客官,您您您这……是要去医馆?”
管临不明他此话所以,只觉今日天下人人举止可疑,开口道:“向东往新曹门,出城。”
原本计划全盘抛弃,炎京一刻也多留不得了。
那车夫听了却更犹疑,不自觉向后撤了撤,拒绝道:“抱歉了客官,我后还有客约好,去不得那么远。你恐怕得换辆,主要我也……这辈子没出过痧子,不便带您哈。”
管临听他此说,惊向自己手背一看,脸上一摸!这才恍然!再低头一瞧晚儿,更是大骇!
被就此赶下马车,凄风苦雪中管临突想放声大笑——来世二十载未真正领教过的惊吓与苦难,都急着赶在这一夜晚穷凶极恶向他袭来。
孤家一人倒霉也罢了,为何越想保护晚儿,越反而将他推向更深的险境,他怀疑自己坠入一泽梦魇的泥潭,命运在暗中使坏捉弄,愈挣扎求生,愈窒息深埋。
抱着可怜晚儿向最近医馆寻去,心恨自己才前“内子染了麻疹”的瞎话编得正中报应,身上则一刻比一刻更显出病症,腿脚同着大脑一道渐渐不听使唤,连两旁路人的惊异目光也懒去躲避。
遥遥望见一家似还在待客的医馆,却被门前几抹绛红色晃惊了双眼——来不及去判断是否眼花多疑,只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丝风险也再冒不得,惊惶调头。
升腾的病气迷乱了远近判断与力气深浅,如此被脑中无孔不入如万马奔腾的追兵逐着,深觉脚下只要一软便是万劫不复。连自己都不知究竟如何去到,走了多远,只记得千难万险后抬眼终于见到熟悉的招牌与酒望,管临低头向怀中晚儿道:“到了。”
望杏楼的小二如今已升当堂前领事的,正带着手下伙计们落门打烊,突见一人抱着娃硬闯,迎进细看认出容貌:“管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管临犹本能体谅,向远躲了下怕染到无辜,腿上一绊正好落坐进往常来独坐的门前小桌。
意识消退殆尽之际,蓦然体会到醉酒酩酊是何感受,心中的前忧后顾似乎都一瞬消散了,说话也不如平常斟酌委婉,管临一手轻抚怀中晚儿,一手指着伙计们正合力搬进的招牌大酒坛,向那相熟的原小二道:“将你那明黄绸带绑上,帮唤陆公子来,助我……出京。”
说完这句,全如醉汉般栽在桌上,当真再不记得什么了。
………
“管公子,管公子……”
迷幻中远远传来轻细的女子嗓音,此间神志似不受召唤,头脑四肢全然被魇住,千斤大石压在胸口,万条毒蛇咬噬全身,清晰明亮的世界就在一眼之外,却用尽全力也推不开如同魔咒封死的眼皮。
“……落英?”不知出于判断还是期待,一直混乱呢喃的胡话中终于清晰冒出一个称呼。
女子回应道:“是我,管公子。你好些了吗?”
“出城,出炎京……”病床上的人仍无能彻底连接回现实,答非所问地自说自话,眼难睁开,手指却在颤动探索——“晚儿,晚儿……”
“孩子在,没事,管公子,没事了,”落英连连回应,仿佛在哄慰一个三岁孩童,“你出城要去哪里呢?”
是啊,要去哪里呢,又能去哪里呢……
忽而荒山野岭,猛兽嚎啸,奋力奔跑到天涯海角,仍被饿狼追至,吞骨啮肉……
转而鞭炮震天,满堂欢语,身着大红喜袍的探花郎乐滋滋挑开新娘盖头,现出二姐姣若春花的笑靥……
终于云霞环绕,耳听朗朗读书声,遥望仙山披着一帘瀑布。近处却有一狰狞老翁手持戒尺,向一小儿手心发狠打去,那小儿转头来哭诉道:“小舅公,救我……”
“晚儿!”
管临焦急冲上,全然不顾尊老爱幼,将那老翁一通拳打脚踢。
小儿见状破涕为笑,欢快向他奔来。那身形越临近越高大,面容一点点清晰,竟渐现出魂牵梦萦中的模样。管临在他伸臂扑来的一刻,抢先触到他的手臂,紧紧抓牢。
“也害我等太久了,”那人琥珀色的眸子黠光闪闪,头一撇向西示去,“再不来我可走了。”
管临手指箍紧,响天动地喊出一声:“不许走!”
……
床前人被攥得生疼,却不躲不挣,轻颤着被勒住不过血而更显白皙的手指,回向病人臂上抚慰式地拍了拍。
管临终于彻底睁开双眼,迎面是一张满颊羞红的俊俏脸庞。
这张脸似熟非熟,看去明明认识,却一瞬造成梦幻与现实巨大的落差;但若说陌生,却又乍见来隐隐被一股似曾相识的熟络感萦绕。
“星川。”
一缕欣喜点上陆星川清澈的眉目,将满面绯色压下去些许,“管兄,你终于醒了。”
“我这是……”脑中残留着连绵多日光怪陆离的梦幻片段,一时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当下所处的现实,记忆突一霎间排山倒海复苏,管临惊向眼前人道:“我是染了麻疹?星川你快离远些。”
陆星川笑道:“我儿时早出过痧子了。不然敢凑近,还被你这么赖上死不放手?”
管临这才发现自己竟紧攥着对方手臂,心下一窘,赶忙松手。
陆星川大方盯看着管临脸上每一丝微妙变幻的表情,笑意盈盈,缓缓才将被箍到泛红的手腕缩回到袖中。
“这是在哪?”管临环视四周,渐渐彻底回醒,“晚儿……孩子呢?”
笑意收回一半,陆星川答道:“孩子比你染得还重,请了医师奶娘昼夜诊治陪护,倒无性命大碍,现下在隔壁才睡熟,等醒了抱来你看。”
管临长舒出一口气,如此大恩无以言表,半晌只叹出一句:“星川,谢谢你。”
陆星川轻摇了下头,抽身从床前站起,若有所思向一边桌椅踱去,自顾自倒了碗茶,端着未送至嘴边,却开口叹道:“想不到管兄还有这等风流债事。”
难以也不可交代清前因后果,管临索性默认道:“孩子娘……去世了。”
听来些微意外,陆星川一眉轻扬,似带着新讯脑中重新揣度了一番,回头再看向这将娃带得一塌糊涂的鳏孤父亲,心境更是复杂,嘴角浮起一抹嘲意道:“要为红颜殉情作死,管兄自去就好,何苦拉着孩子一起受罪。”
管临自知闹到这份上,在不知情人看来好像确实显得疯疯癫癫,一时半会也编排不圆,还是急着先去看晚儿。
想着便要起身,推开身上厚重棉被一角,惊见自己臂上痧点斑斑,眼神捋看下去,才发现被中自己竟裸着半身,向下再探,只着一薄袴……不知何时被脱成这个地步,床边也不见衣衫,余光映着旁人,一时倒不好意思起来。
陆星川见状反而迎了回来,温言劝道:“你麻症未去,怕风,不要急着下床,有事就喊落英,我命她在此寸步不离供你使唤。”
“哦,落英……”管临眼睫微垂,掠过一丝羞涩,打他记事起,更衣沐浴之类便一概亲力亲为,从未劳烦过太守府上丫鬟小厮近身伺候。
陆星川却似体察到他此刻所想,面复笑意,语调怪兮拉长道:“不过穿脱衣衫这等事,还是我帮来。”
“你来?”管临一抬眼望去,不知为何并没感到多少欣慰舒缓。
“自然是我来的,”陆星川目光晶亮,一副理所当然,“这宅中都是丫鬟少女,怕管兄避讳,小弟就顺手亲为了。”
迎着对面这莫名笑意,管临不自禁微向被内一缩。
陆星川似乎还生怕他不信,追证道:“管兄腿上仙鹤是哪位大师所作?我行走江湖多年,倒没见过这般精细的手艺。”
管临自小最烦别人议论他这块自己也不知来由的烙印,想是年幼时被什么恶人加害,故意引人遐想,妄图将恶意与他绑定一生。
好在常日衣衫掩遮无人得见,却也不小心暴露于人前几次,今又被陆星川拿来调侃,一时烦燥压过了先前羞涩,不欲续此话题,只轻咳了一声,再开口正色问道:“星川,现这是在哪里?”
“你昏睡足有三日了,怨不得不知,”陆星川收敛调笑,正经应答,“你不是临昏去前喊着要出京吗?自然帮你做到。这是我京郊朋友家闲置的宅子,你安心和孩子在此养病,不管你是要躲着京里的谁,都大可放心,没人能寻到这来。”
管临闻此,愈发感激与惭愧交织丛生,深慨自己何德何能居然得此贵友搭救。
陆星川迎着他这感动目光,并不领谢,面色一冷,突发质问:“听说管兄前日差上立功受奖,正当平步青云,是何缘由竟要抛家舍业,非私逃出炎京不可?”
管临垂眸道:“越发看透想通我不是块做官的料,尸位素餐,误人误己,不如辞官归乡去。”
“辞官?!”陆星川难以置信,从牙缝里恨恨重复出两个字,顷刻竟有盛怒腾起,“官场当是孩童过家家的,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管临未料到他有这般大反应,但转念一想,人各有志,谁也勉强说服不得谁,只是陆星川态度这般不赞同自己辞官,却还全仗着他帮大忙才能安全出京,倒愧觉有负。暗叹一口气,苦于一言难尽,只回道:“能力有限,辜负期待了。”
陆星川神情冷峻看着他,眼中浮起一丝怀疑与探究:“管兄,你莫不是……帮人背锅?”
管临一怔,脑中飞转:此人京中信息向来灵通,莫非他竟知道二姐、子平、董家与自己这一串恩怨关联?
回视陆星川,却像从头回相遇到以往每次见面一样,能见情谊分明足有几分诚挚,却又实在从他眼里看不穿真实底细。
管临在枕上摇摇头,编出一个自感极恰的理由道:“孩子年幼没了娘,要靠我一人照料,做官当差如何兼顾?今我返乡做回书塾助学,既尽己用,也便于时时照顾到晚儿。”
“辞官养孩子是吧,”陆星川语气不太客气,隐现一声冷笑,“闻所未闻!管兄志向清奇,小弟简直佩服。”
管临被对方讽语气势打倒,下巴抵着被沿,未再接语。
陆星川见状又生不忍,忽想到他病重劳身,多日昏迷未正常餐食,才急向门外喊唤,命人去备饭菜,又喊大夫来看病况。
落英带头指挥着小心伺候,忙忙碌碌,陆星川则自坐在一旁,静静监督观看,更令管临觉得盛待难当,几次催他去忙自事。
陆星川实则也是难得有空来此,正赶上管临苏醒,便多留了这小半日,最后连落英也不住提醒:“公子,这已近戌时了,该去吧。”
夜色渐沉,终要一别,陆星川神情略显阴悒,却似想宽慰管临安心养病,临走前,咬着牙大包大揽似的抛下一句:“管兄放心,此子安危小弟帮护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