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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怨憎会(一) ...


  •   “亲王乘够了凉,便与我等回吧。”

      龙神卫一路奔袭紧追,终于将劫走周瑶逃窜的一干人马逼围至西岳山巅,去无可去,死侍奋力抵挡护主,终究寡不敌众,被层层缴下,独余周瑶挟质退在崖边,手里一把短刃,抵在臂中管临颈上。

      奉公主活擒孟亲王、务必保得管大人无恙之命,龙神卫不敢妄动,只得缓下恭言相劝,试寻转机。

      隔着一蜿涧流,另一边山头便是才越过的芒州郊野,周瑶回头望了望脚下陡立峭壁与无底深涧,凄然笑道:“纵有一死,也该魂归孟地去。”

      “亲王!”龙神卫们神色紧张,眼见周瑶有同归于尽的意思,领头的暗下一个手势,示意伺机扑上。

      周瑶侧眼一瞥管临,只觉其微微点了下头,忽发狠双眼一闭,扯着人质一道,向后跌去——

      耳畔疾风来不及呼啸出一个真切,就被与冰凉涧水的巨大碰击声淹没,二人被冲开。管临熟练屏息着任由跌力将自己降沉,待势缓才发力游起至水面,一睁眼却见旁侧水花纷乱,不远处周瑶正垂死扑腾挣扎着,他竟不谙水性!朝之游去,未及出手相救,只听扑通扑通一片凫水声,多个赤膊男子四面八方游来,围起托拽着周瑶与管临,划向岸边去。

      上岸后被背起狂奔,越过乱石杂草,忽而一黑进了山洞。周瑶已是奄奄一息,被放平后狂压胸腹,终于压吐出一腔积水来。管临分明半点没呛到,也伏地作狂咳状。

      周遭赤膊男子守着他二人状况,生怕死了,待见已救活过来,顿持绳来缚绑,手上边绑着,一人左看看右看看,向同伴低声说起叽里呱啦的夷话。

      周瑶鬼门关里走一遭,呛得神智未完全恢复,隐约耳听此言,迷迷糊糊开口接道:“哪个是周瑶你都认不得?约吉怎么会用你这种废物?”

      那夷人汉话不全懂,但骂人词却个个耳熟精通,一听废物二字,怒目竖起,一举臂强拎立起虚弱的周瑶,一掌拍向洞壁,抽出腰后软鞭,拉开挥将而去。

      “住手!”

      一声喝令自岩洞深处传来。那夷人闻声瞬一收力,软鞭一个螺旋叠,返折了回来。

      周瑶被重掌暴拍加对壁一撞,只觉五脏俱碎,扶壁俯下狂咳,呕着残余积水又带出几丝肺血。耳中听到洞内脚步声临近,也不望去,直背对着咳到肝肠寸断。

      那洞内来人伫立不前,日光钻过洞口乱石,斑斑绰绰打在一张清涟无瑕的脸上,霎如流彩拂过璞玉,月霜映照菡萏。

      一旁地上被绑着的管临不禁心叹,亏得一路听闻坊间诸多传说,怎竟无一提及此人容貌逆天?

      “好久不见。”

      周瑶开口声音颤弱几不可闻,缓缓转过身来。

      约吉眼中星辉一闪,冷然如塑像般的出尘神色几乎一瞬间散架,遥望许久,终慢步来到周瑶身前,将自己身披的瓦拉脱下,裹牢瑟瑟发抖的眼前人,轻手将他额前湿溻的一缕乱发拨开,仔仔细细生怕错认地端详着,直端详到心魂深处。

      一抹梦幻般的笑容含势待展,却突而自将扼止。约吉猛抬起手——响天震地,一个耳光奉上。

      周瑶整整被掀了个转,跌撑在身后石壁上才没晃倒下去,自用肩臂抹开嘴角牙血,侧抬起半边五指印痕,脸上全无在意挂着个痴笑:“气力又见长了。”

      约吉张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佩缀的蜜蜡缨络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轻颤,别过头去,一眼看到被绑缚的管临,一腔气力终于恶狠狠吼出:“他是谁?”

      “你留他一条活口,关键时可保我性命,”周瑶气若游丝回道,“他是大炎公主心尖上的人。”

      约吉冷眸转回:“你们姓周家的,哪个有心?”

      周瑶靠着洞壁缓缓滑坐下,一身湿衫沾满污泥,看着狼狈又脆弱,“阿吉,你害我太惨了。”

      “呵,你惨,”约吉冷冷发笑,“你得了王位,仇人死绝,只剩下所有人把你当神一样供着,不都正是你一直要的吗?”

      周瑶无力摇头:“我没要。”

      “你没要?”约吉急火冲眼,直直盯着周瑶道:“你受封袭王那天,我就在人群里,跟他们一样仰望着你,你眼睛又红又肿,从头到尾一副不得已的样子——呵,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我。你不惨,你太欢喜了,我一眼就看得出,所有卢斐岛的日子加起来,都比不上你那一天真心的得意欢喜。”

      “又说气话,怎么能比呢?”周瑶轻声反驳,无限嗔怨地看着对方,“阿吉,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悔了。我是说过恨他们,恨他冷落母亲,恨他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恨他们从小一个个欺负我,羞辱我,甚至……可是阿吉你终究还不懂,我恨,但这就是亲人,当他们都不在了,我才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欢喜,普天之下再无一个血亲,我是谁?从此我谁都不是。”

      约吉一耳就听得出此番话背后意图:“果然是你!没人逼你承认,人都是我自己要杀的,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想让谁死就谁死——向你孟亲王邀功吗?你想太多了,跟你不一样,别人怎么看我,我根本不在乎。”

      周瑶不承认也不反驳,看看洞内洞外强壮威武的夷人,一个个严阵以待虔诚恭肃地守着他们的大王首领,不禁感慨:“你比我当年畅想得更强大,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暗为你自豪,这就是你的命,阿吉,你注定有通天的本事。”

      一层酸涩罩上约吉一刻也没调转过的目光,他摇了下头,望着周瑶一字一句道:“我没有通天的本事。”

      周瑶迎着对面的眼神耽迷许久,突轻声叹问:“你见过祈儿祮儿有多像你吗?”

      约吉眉峰一震:“你知道?”

      周瑶苦笑:“自周迁死后,我再未与她过,你布了那么多耳目在我身侧,竟连这点都不知吗?她当初寻死被救下不肯说明缘由,直至发现有了身孕再也遮掩不住。是我劝她生下再论,我只是不信,你竟至于亲自来害她?”

      一旁管临讶异望向周瑶,不仅暗叹疑似惊天绿帽子戴得这般心平气和,更惊先父名讳张嘴就来,父慈子爱装都不想装了。

      约吉不见歉忱羞愧,轻描淡写回道:“我高兴害谁就害谁,你不就想当孤家寡人吗,我成全你。”

      “可祈儿呢?你连自己亲生骨肉都杀,你是人吗?”

      “不是!”愈被质问,约吉神情愈见狠戾,“你当作是自己孩子那副怜惜慈爱的样子,教我恶心!我等不及日后揭开彻底击垮你,先杀一个练手。”

      周瑶难以置信望去,这张绝美容颜后是一脑子彻头彻尾的不可理喻,他搜肠刮肚无言以对,只能用一声声哭似的干笑回溯这连串荒诞的惨剧,终于仿佛认命地垂下头,幽幽叹道:“你却故意留下那一个,难道只因为我名他为‘祮’?”

      约吉戾气褪去三分,沉默不语。

      周瑶抬头:“卢斐岛时我说过的话你记得。”

      约吉咬牙切齿:“你再跟我提卢斐岛!”

      “约吉吾木,”洞外跑进一队彪躯虎体的夷人,说着夷话向约吉汇报道,山顶一队玄衣重甲的炎兵袭来,直奔此涧。

      约吉布署各队夷兵对应伏守下山各关隘,命洞内众卫护随自己向岩洞深处去。

      一旁听得懂的周瑶无力摇头道:“来不及了,你不知这次他们派了多少兵将拿我,你且先躲去,毕竟冲的是我。”

      “你闭嘴。”约吉喝止,大步过来一把拉起周瑶,将其被绑缚的双臂硬生生从背后拉到身前,搭过自己脖颈,亲自背起。

      周瑶疼得哎呦一声,“你要我的命。”

      约吉只觉一缕熟悉的温气萦过耳畔,难以控制地一阵战栗,猛将背上人向上一颠,脱口说了句夷话:“找死。”

      管临自然没这待遇,缚手的粗绳被夷人拉拽着,背后还遭了一脚驱赶,跌跌撞撞跟逃向洞内。

      周瑶俯在约吉耳畔,声显担忧道:“你阿妈大祭,为何你留在这里?夷地无人不敬重顿羽,你此时不去,人心难保,只怕你阿姐们这下找到借口公开讨伐你了。”

      “你管你自己,”约吉脚下疾奔着嘴上仍有力斥道,“我留等着看你被抓回大炎朝廷受死!”

      “你总是这样,不会好生说话,”背上周瑶自然将头埋进其人颈窝,模糊低唤了一声:“……四郎。”

      约吉差点跌倒,步子整个软了,微微侧头来,声音变得低而颤:“你要死了才来见我。”

      周瑶闭眼应道:“是你来见我。”

      一行人向洞深处发足狂奔,洞道宽敞,两侧廿步一岗皆有洞丁持灯火立守。一路沿着坡势似攀上半山,忽而开阔,但见洞内供着一尊巨型神像,绕过神像背后进入一密室,屋内桌箱床榻一应俱全,虽远不及芒州地殿宽敞气派,看着倒也够躲藏容身些时日。

      约吉将人卸置在铺着兽皮的石榻上,扯正披挂为冷得瑟瑟发抖的周瑶盖好,命人速取热水来,也不给双手解绑,就亲自扶着喂他一口口喝下。

      押守着管临的夷兵不知所措,请示道:“约吉吾木,这人——”

      约吉头也不回命道:“关进笼狱,给我牢牢看管好,别让他死了。”

      话音未落,臂中周瑶一口水喷了出来,呛咳不止,喷水沿着下颚滴流,竟渐变成浅红,约吉扶起一看,何止嘴角,鼻中也一涌鲜血凝滴而下,嘴边一时连成两道血瀑。

      约吉惊骇:“怎么了?!”

      周瑶一脸惨烈,仰着下巴点了点正要被拖出去的管临,艰难道:“你问他。我那慈眉善目的六妹给我下了什么暗算?”

      约吉冲去一把拎过管临:“说!怎么回事?”

      管临只得如实回道:“公主恐出岭有变,令亲王服了一枚特制药丸,此药待安全出了云岭才可解,若两日出不了,就……”

      “就怎样!”刺啦一声管临前襟已被约吉五指攥碎。

      “就死啊……”身后榻上周瑶虚弱代答道,“到时就说周瑶畏罪潜逃,死在夷人手里也好,被定远军当场正法也好,总是去了朝廷一块心病,公主也可交差了。”

      约吉不去理他,俊朗叶眉蹙了蹙,仍向管临吓道:“解药在谁手上?给我照实说!不然现就把你剁成肉酱还给你公主。”

      管临感受着他手上劲力和喷火双眼,深感此人说得出做得出,被勒得上不来气中向周瑶看了一眼,微微垂眸道:“解药配方在现下身处迈州的卞太医手上,须得公主亲至下令才能配制。”

      “好!”约吉恶狠狠点着头,一把将管临猛推向后方的夷兵,“现就拿你去换。”

      “来不及了,阿吉,你来……”周瑶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举着被缚双手苦苦挥向约吉。

      约吉转身迎去,命手下去唤神医,速将洞内一切可止伤解毒的草药拿来,抬手将周瑶脸上新血擦了又擦,眼神戚忿,嘴上却道:“活该你也有今日。”

      周瑶凄惨笑笑:“我早知他们有这一手啦。被绑去炎京削爵羞辱,何如直接死在故地干净?说来倒还有一日多的活头,”周瑶缓缓打量周围,“你这密洞他们一时半会儿找攻不进,想你是派了替身大张旗鼓回往末撒,连我都骗过,无人知晓你约吉阿河洛还藏在岭中,现下炎兵两头大军夹击,云岭被占得密不透风,哪还有主动现身硬闯的道理?你便让我留此享这一日清净罢!未料最后还得见此面,声声幕幕,一如当年卢斐,你我恩怨就此尽消,瑶弟死亦——无憾了。”

      约吉再也遭受不住,将周瑶狠狠揽入怀中,俯耳喃喃如呓语:“你哪里还记得卢斐!什么‘姻盟两族万古流芳’,什么‘待到海晏河清,才可万事由己’……你当我忘得了这些话?仇我替你报,王我助你当,一切只为你如愿,但你的如愿里……没有我。”

      周瑶任由他蛮力揽着,无辜轻叹:“我的如愿是要众叛亲离,任你奸妻杀子?你是护我还是恨我,我竟不知。”

      约吉拉开直视他道:“恨!我早想通你若不是饱受欺凌没人可依靠,便不是当年卢斐岛上那个周瑶。今日要不是身边人死光,又哪能跟个可怜虫一样再来找我求我?”

      周瑶一颗豆大血珠滴下,毫无脾气地弱气笑道:“可怜虫这就以死谢罪了,夷王大人大量,帮收了这把骨头?”

      约吉默不回应,抽刀将周瑶缚绳斩断,起身取来箱柜中自己衣衫和缚巾,回将周瑶穿戴裹紧,欲重绑牢在自己背上。

      周瑶挣扎问道:“干吗?”

      约吉神情决绝:“带你去迈州解毒。”

      “说了,现下云岭根本不可能过去。”

      约吉牙缝挤出四个字:“走千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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