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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黄雀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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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舅舅,来人了,那边又来喊战啦。”
云岭西麓,梳着朝天辫的少年撒丫子向缓坡密林间奔来。
树上密枝间隐着的一个哨兵探出头,皱眉向道:“阿堇?你怎跑来?”
“舅舅,我才见山下过来一大队人马,那边来喊战玩嘛,”阿堇挥着采蘑竹扦,向树上笑嚷,“怕你又睡着了没见,先跑来跟你说声。”
“还喊什么战哝,约吉那边早撤兵回末撒喽,今要来的是亲王和公主大人们,你躲远些去。”
“亲王?公主?”阿堇瞪大圆眼,“舅舅,这回过的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你们护她还是盯梢她?”
“你个瓜娃,废话多。”哨兵回望向山上,“两边大人物会面,你赶快家去,今日都不许来这头看热闹添乱。”
阿堇被舅舅赶着,往西折回去,迎面虽被丛林隔掩,却听得越来越近的脚步车马声,他原有多的是野路绕开,却好奇心盛,偏择着官道旁一棵茂密珙桐,猴蹿上去躲了起来。
刚藏好身,只听步履纷乱嘈杂,岭上岭下两方大队兵马聚来,恰在距此树不远处会合。岭上来的为首将领拱手道:“廖统领,又见面了。”
对面马上的廖青神色淡淡:“霍将军。”
“一路顺利?公主、亲王伤势还好?”
廖青向后甩了下头:“后头车中。”
霍作飞望去只见一长队护卫人马,个个身着亲王府府兵官服,中段重卫围着的是几辆专供翻山越岭的骡马车。霍作飞回头下令身后兵士迎上列队围护在两侧,自己勒马打了个回,与廖青并马向东归去,“薛经略后方正迎来,令我等先行一岗来接应。”
廖青看着这岭间布置有序的景象,冷声道:“原来你定远军也能打透云岭,保护公主一行周全。”
霍作飞脸色一惭,嘴上却有备而来道:“薛经略布重兵与夷军正面交战了三日,推着夷军火力南去,才打下这几个哨岗,为公主亲王此行清理残余埋伏。廖统领有所不知,这岭间常年迷雾笼罩,夷敌擅借这地形掩映穿梭变幻,防不胜防,我军多少将士都中过他伏击暗袭。”
廖青咬牙听着,不发一语,突抬臂一挥,旁人只见两道银光向路侧一棵珙桐树上飞去,“哎呦”一叫应声掉下来一个少年,一众护卫兵士立即抽剑围上。
廖青毫不意外问道:“你远远见了我等就跑,向谁通风报信去?”
阿堇坐地捂着被镖钉飞中的右臂,疼得呲牙咧嘴道:“向我舅舅,我舅舅是哨兵!我当是那边又来喊战玩呢,跑来跟我舅舅说声。”
“喊战……玩?”廖青侧头意味深长看了看霍作飞,回向阿堇道:“你对这岭间很熟悉啊,往来自如,看得也够远。”
霍作飞喝令立将阿堇拿住,有下属认出汇报,这确实是哨兵郑四的外甥,霍作飞怒斥:“今日官道严密封锁,谁许你在这林间匿藏窥探?绑回去,连郑四一并问罪处罚。”
廖青冷眼看着阿堇被拖走,回马向后方车中公主简报了下状况,周璐只回:“知道了。”
果然行出不到一里路,便望见薛经略亲自率兵迎接等候。薛义彤年纪四十上下,清癯单薄,长须深目,披挂整齐却也看着不像个武将。非是头回相见,迎来一如既往自报大名行礼叩拜道:“臣岭东路经略安抚使薛义彤参见孟亲王、奉玉公主。”四周立时全员跟叩了下去。
车中传出周璐声音:“薛大人不必多礼,上车说话。”
薛义彤向后探看一眼,似在觅着周瑶何在,脚下却听周璐召唤未见推辞,由张求引着踏上车来。
车里只坐着周璐一人,薛义彤虚坐在门边座沿上,恭敬问候道:“公主殿下一路辛苦。”
“有劳薛大人,多亏你排兵布阵击退夷敌,我等才出得来这鬼门关一般的云岭。”
“还是公主多谋,计算猜中约吉大军内部空虚的时日,臣自接到通报,一刻未敢耽搁,兵分五路全线压上,才将云岭关隘趁势拿下。”
“定远军出兵名不虚传,”周璐掀开车帘一角,眼见来迎接的人马已将亲王府府兵有序围在当中,“不仅火速拿下云岭,连芒州也星夜抵达守牢,围成了个铁桶。”
薛义彤未感受到周璐语气有变,仍是低头恭谨道:“亲王出孟,臣恐芒州空虚遭敌奇袭,便拨了一路兵前去助守芒州。”
“一路兵?薛大人,我等这一道行来,只见千军万马涌向芒州,怕是不单单’一路‘吧?”
薛义彤双眼微微抬起,想观察下对方语气神情却隔着帷纱见不到,“亲王开放流沙屿将哇卢外兵引入孟地,初衷虽是共抵夷敌,若哇卢趁此反戈相向,占下芒州,岂不酿成大错?臣奉旨护守西南重地,绝不敢留此疏漏。”
周璐貌似信服点点头:“真论起来,亲王若私通外寇,可是撤藩削爵,严重到掉脑袋的大过。”
薛义彤稍松一口气:“公主能说服亲王回京觐见言明,避免潜在祸端,此行居功至伟,当真是利国利民、造福孟地百姓之举。”
“造福百姓?”周璐轻笑,“定远军伺机接管芒州有多少时日了?孟亲王私通夷敌的嫌疑不清不楚,这哇卢外兵一引,天大罪名才算稳稳坐实。造福的是谁?薛大人,此行我帮押周瑶回朝,你日后当如何谢我?”
薛义彤垂首沉声道:“臣秉公行事,断无私心!亲王此去,芒州空虚,西有夷敌狼伺,南有哇卢虎视,形势紧迫,自然须拨兵相护。急报已在飞抵炎京途中,芒州布局待圣上定夺下令,臣只知为将使命是镇守护卫我大炎山河,无论何时何地,绝不会给外敌一毫一寸的可乘之机!”
“薛大人不愧是文臣出身,”周璐并未被这一腔冠冕堂皇慷慨陈词打动,声调依旧缓平道,“我倒是好奇,以你这大义凛然指鹿为马的文采,是如何在急报中撇清你战夷数月久攻不下,围护芒州却迅雷不及掩耳?又是如何解释你平地里突变出八万军士助守芒州?前后调兵十万,你定远军可是光是伤亡就报了六万七千人——薛经略,这数字可有错漏?”
薛义彤抬起了头,他要正眼好好看一看这个原本根本没当个人物的女娇娥!这是公开质疑审讯?是上头预疑已久派来试他的底,还是临时被孟亲王挑动来将他的军?谁,主使究竟是谁!薛义彤心中千思万想,应对却是老辣沉稳,面色一丝不改:“公主多疑了,薛某一介文臣,忝受朝廷信任临时领兵来此,前非勋爵,后无战功,此地平定后只怕还要回京请罪受罚。拥兵取代宗室亲王之位可谓异想天开,此说于臣,是欲加之罪了。”
周璐沉默不应,薛义彤最后一句话定格在车内空气中,辚辚车行声将这安静衬得更加紧绷异常,一触即发,“薛大人,”周璐终于开口,“没记错的话,你本当姓许吧。”
薛义彤不卑不亢:“臣生父姓许,随母亲改嫁姓薛。”
周璐点头:“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许家军,安平伯许墨宣,北境抗胡战功赫赫,见午帝即位后因朝中权争,被急召回京,卸了兵权,自此一病不起——是你亲祖父。”
薛义彤不语。
“见午之乱后贺贼造反,军中无勇将,西线久攻不下,从未独自领军过的十九岁许奕自请带精兵三千攻遁天梁诱敌,掩护后方趁势过浅硝滩,不想三千精兵未至敌前,先自乱了阵脚,惊惶后撤与大部队狭路相逢自相错踏,被赶到贺兵渔翁得利,全军溃败。重伤许奕回朝后,被参通敌卖国,图谋不轨,遭削爵去官,罚没家产,几代英名毁于一身,许奕一个想不开服毒自绝——是你生父。”
薛义彤几将下唇咬破,仍不吭声。
“许家中落,孤儿寡母贫困无依,许妻孙氏携子改嫁清洲富贾薛笠,薛笠对继子视如己出,倾力培养,此子不负所望,十年苦读,登科入仕,一步步做到了从三品龙图阁直学士。”
薛义彤阴沉道:“臣的身世从未隐瞒,朝中尽知,公主细将溯来,不知何意?”
“万事皆有因,”周璐一字一顿,“原本我想不通,薛大人资质与机遇如此之好,放着内阁重臣的金光大道不走,偏要在这荒山野岭外偷囤重兵。直至捋清大人身世,才似乎猜得执念何出——不知令祖父当年可有重嘱:握得兵权者方有立足地,只一撒手,但凭位高功显,大厦倾倒一瞬之间,只能任人构陷宰割。”
“臣愚钝,难解公主臆想,”薛义彤断不承认,一张口,车轱辘话又起:“臣领朝廷禄,行忠君事,入仕十八年无有一刻异心,臣此行只知全力带兵抗敌,护稳西南形势,不负圣上嘱托。”
“薛大人为屯这几万私兵可谓煞费苦心,”周璐知晓此人不会轻易露怯,已做好层层揭穿的持久战准备,“抗夷前线假意迎战,却屡屡伪报禁军兵损,向朝廷请求增兵。继而巧借此地夷汉混居、文字混用之便,虚报禁军伤亡,将伤亡军士篡改重编为厢军——厢军军饷只不足禁军一半,以云岭艰苦为名,可用三万军饷合理供给着十万大军,而此’战死‘消失的军队,便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重纳入自己帐中——高明,天衣无缝!待薛大人正式接管了丰饶孟地,便可当个五脏俱全、自给自足的小朝廷了。”
薛义彤强抑着冲脑的惊愕,仍嘴硬道:“公主明察,臣无心,更不敢。”
“还不够明察?你还认得我是大炎公主!”周璐愤怒声起,“我初来云岭,你派人假扮夷贼偷袭,只为唬我退回迈州。待我二次进岭,命你重兵护送‘公主’回迈城,你却故意放出消息,放纵夷贼袭击绞杀我贴身侍卫。单只这蓄意谋害皇亲一项,该当何罪!”
“臣不敢!当时云岭形势紧迫,臣知晓公主已悄然进岭,特命精锐兵将暗中护卫,假公主这头自然要扮得像些,才吸引岭中暗袭火力,不想夷贼四面围攻,臣将不敌,刘侍卫不幸被俘……可恨夷贼手段如此残忍。”
周璐冷笑:“不够残忍,我怎怀疑迁怒周瑶,下得了参奏孟亲王的决心?薛大人这借刀杀人顺势挑拨的连环计,使得是炉火纯青。”
薛义彤心中震惊一浪接过一浪,自己每一步暗动作竟里里外外都已被查透看穿,沉默粗喘了几口重气,一时的惊惶恐惧却渐渐被脑中冷静的形势盘析压制了下去,薛义彤挤出一丝微笑道:“公主谬赞,既然笃信臣领十万大军,云岭与芒州都已暗握股掌之间,却又亲自将孟地府兵引出,公主沉舟破釜助遂成事,臣必将此战录册铭记,论功行赏不敢独享,终生感念公主赐礼恩泽。”
图穷匕见,拉拢恐吓,周璐回视阴森微笑着的狼心乱臣,反而一块心石落地,摇头轻轻一叹,“薛大人真是有恃无恐。田连素当年在清洲为官,与首富薛家那些不清不楚的往来——谁人不知你如今朝中靠山是谁?户部军饷拨得糊涂爽快,只当你是贪墨营私,田连素妄想助你拔掉亲王立功升官,借机助培个自己朝中党羽。若知你在这屯兵自重,蓄意谋反,累破他田连素十个胆!他敢护你?他护得你?单董家足先将他捏成万段!”
谋反二字一出,连薛义彤也不觉腿颤,“臣绝无反心!”
周璐掀帘向外望去,自稳了下心绪,恢复平声静气道:“大礼将至,薛大人可已准备好?”说着向外点了点头。
薛义彤不知所谓,正慌乱思索着变数可能,只听车外护卫声道:“大人,收到传报,王将军求见。”
“王将军,”薛义彤皱眉,“哪个王将军?”
“前第四编队统领,王骁将军。”
薛义彤惊讶望向公主,后者明显了然一切。周璐体贴回道:“那个执意应战,被你设计出去送死的王骁将军,不是被夷贼俘了吗?定远军自己不会去救的,那我送你份大礼——龙神军帮你救。”
龙神军!薛义彤几乎立时反应过来自己百密一疏在何处,“流沙屿……”
流沙屿引入孟地的不是可将周瑶钉死在勾结外敌罪名上的哇卢兵,而是直受皇帝调遣指挥、乘船秘密绕过孟东天堑的龙神军。
“薛大人是被胜利在望冲昏了头,竟没想过,来的若非我的兵,周瑶怎可能束手就擒,乖乖与我回京请罪?难道就靠你那群火速抵达城外的定远军隔空震慑?此时你我倒不妨隔车一猜,你手下将领若知此刻面对的乃是龙神军,有几个会俯首听令,有几个抗命不从?谁人若不知与你为伍的罪状厉害,王将军会跟他们好好说说。”
薛义彤准备下车,一时只觉一身铁甲重到几乎压得他起不来身,远远望见宛若死尸还魂的王骁一行临近,多日筹谋十拿九稳的布局竟顿时无底还剩几分。但至少,眼前身侧,前后左右仍是亲信部队,而揭发阻碍这一切的祸魁本尊就在触手间——
周璐见薛义彤眼中一道凶光闪过,一眼就识透了他的恶念,竟无畏笑道:“薛大人想必嘀咕,偏生我是个没用的公主,一来没人在意,二来不便灭口,只能任之胡言乱语。”
薛义彤捕捉到一丝转机缓和,咬牙问道:“请公主赐教?”
“薛大人明知故问了。龙神军前来助阵,与亲王、薛经略协力平定夷乱,定远军神勇三万人马毫发无损,龙神军收缴六万夷人降兵,战报抵京,人人有功,皆大欢喜。”
若按此行,重耀祖辈一雪前耻的夙愿顿成泡影,辛苦垒建的万丈高楼拱手他人,只苟留小命一条——薛义彤尚未探清虚实,条件自是妄谈,不与回应,只急着下车去听报后方形势,却突又不甘示弱回过头来道:“公主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却忽略了一点——一切皆由夷乱起,亲王与夷王的勾结牵连假意为敌,以公主的聪明,这些日在岭中必已看得明明白白。夷贼不根除,竟在此谈起军功分成,岂非可笑?夷乱之危,公主怕是尚未亲身领教到。”
未等周璐回应,薛义彤已急不可待下车,正面目迎王骁前来,这边听着霍作飞附耳呈报:迈州那头众将围至城外,城中来迎的竟是手持御兵虎符率领龙神军的贲虎将军齐海晟……未待听完,那边又传来一声刺耳飞报:
“报——公主,大人,报——亲王马车被一队暗卫伏击劫持,冲破定远军围守,向西去了。”
逃了?薛义彤今日未亲眼见到周瑶,本就隐觉事态不定,此刻果然又生奇变,名号震天的龙神军亲自押送,就这?兴风作浪无妨来得更猛烈些,薛义彤自不抢令,面上看着波澜不惊,引向周璐定夺。
车中命道:“追。亲王由龙神军奉旨押送回京,逃跑就是违逆抗旨,不惜一切兵力,给我追。若遇抵抗只管武力制服,但留一张活口受审,管折他几条胳膊腿也给我逮回来。”
“是!不过……”那来报的护卫望了一眼车旁的张求,吞吞吐吐道,“管大人同在那车中,只怕被挟以为质。”
周璐忽一把掀开车帘,“周瑶挟持管录事同逃?”
薛义彤见公主如此紧张激动,更从局势不明自身难保的纷乱心神中突生出几分饶有兴味和幸灾乐祸。
“那你等小心行事,切勿误伤……传令,速去!”
周璐随骚乱众人远望向西面茫茫岭间,本来一切皆由预演,说出这句时,竟突生一丝悔意,声音也跟着真情实感地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