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罗浪

55、金钟罩

　　一大清早，周璐由廖青张求护着，穿过石阶地道重回北门瓮城内，打眼只见黑压压一片府兵，个个重甲持戈，严阵以待。

　　“王兄这阵势……”周璐皱起眉，“生怕全城不知我等行踪吗？”

　　周瑶耐心解释：“知晓六妹更想乔装轻骑进城，只是你一行已达芒州的消息早已传开，这城内城外皆是夷人的耳目，我与夷贼周旋这许多时日，何等招数没用过？信王兄一句，只有加强守卫重装防备才敢迈出这地堡去。六妹若连这都不肯，为兄可真依不得你非此时冒险进城了。”

　　周璐沉默未置可否，周瑶先一步引着向两辆并排而列的铁篷马车，“六妹请上车，此车蓬为托甲天铁特造，刀枪莫穿，我已命全府最精锐的侍卫在城内沿途设岗接应，六妹安心乘车，为兄拼死也定保你安然入城。”

　　周璐一路疑心周瑶装神弄鬼，贼喊捉贼，此刻见他这副紧张神色，却当真满眼满心刻着“怕死”二字。正话间，几个护卫拥着婢女怀抱周祮出来，看去也是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祮儿也同去？”周璐迎上，伸手轻轻将婴儿被袄向额头上遮了遮。

　　“祭拜先祖定要带上周祮，唉，可怜祈儿祮儿都无缘见过祖父，”周瑶伤感叹着气，指示婢女抱周祮先上车，又回向周璐道，“天铁蓬车只此两辆，我与祮儿侍卫们挤挤，只得委屈六妹与管录事、齐将军等同乘一辆将就下了。”

　　周璐身后的管临与齐海晟闻之相互一视，管临道：“臣等自然是骑马随行，公主还是与亲王同乘稳妥。”

　　“嗯？”周瑶不以为然，“二位贵为钦差，此行非同小可，不必无谓冒险。”

　　齐海晟却有些会意，开口帮释道：“两辆马车，一虚一实，若真有偷袭，我等也可战术调配，倾力护卫一辆，亲王只令另辆空着就好。”

　　周璐不等周瑶应允，已追随婢女向同辆马车去：“说的是，正好与我大侄子一路。”

　　留周瑶原地一副恍然状，向齐海晟赞道：“果然是将军高见，处处有智谋。”

　　齐海晟并不太受用，谦虚摇了下头，待见周璐周瑶一干上车坐稳，才侧头低声质问身旁管临：“你敢做主交给他一路？”

　　“他自有金刚护体，凡挨在身旁的都无事。”管临目送着马车起动，顿了顿，声音变更低，“他自己分明也知。”

　　一行车马排列紧密有序，穿过内门，才算真正进了这孟都芒州城。周瑶此程本是秘密从普城返回芒州躲避，今大张旗鼓率兵出现，沿途一路清道，等于公开召告回城。

　　待到了城中太庙王祠，已闻风跟聚来许多百姓，周瑶命马车直接驶进庙祠内院，却听到车外正在猜测谈论：

　　“不会是亲王回来了吧？”

　　“你瞅这阵势，自然是亲王，我就说，亲王怎会抛下我芒州不管。”

　　“听说这是搬来朝廷援兵了，这下可盼个太平了。”

　　“哪可能太平？多少人家被排查得妻离子散……”

　　“退后，退后！”官兵嚷喝。

　　车中周璐看向周瑶：“百姓可是很盼着王兄归来呢，王兄不与打个招呼？”

　　周瑶坚持不冒头，神情却不掩惭愧道：“芒州百姓素与我同甘共苦，我既已援兵密筹妥当，今自然要堂堂正正搬回王府去，令百姓定心，誓与我芒州共存亡！”

　　密筹妥当？周璐心道，话说得太早。

　　孟地太庙规模甚小，堪称炎京太庙的缩微版，构造外观却也是巍然朱墙四角琉璃瓦顶，在芒州大多悬空吊角的楼宇街貌中看去分外威严庄重。周瑶进门下车，断后护卫立刻谨慎紧闭了大门，外三层里三层将太庙围成个铁桶。步到殿前，再三确认殿内已提前排查过各个角落，才放心率着周璐与婢女抱着的周祮，脱离随从步入享殿内。

　　周璐进殿便郑重将帷帽取下，周瑶瞥眼微笑道：“六妹别来无恙。”

　　仿佛这才算正式会见，周璐亦轻声回：“王兄也是。”

　　殿内鸦雀无声，烟香缈缈，周瑶周璐依着礼官规程指引，一一拜祭过祖先牌位，终停在最后一位先亲王周迁牌前。周瑶双眼含泪，口中低声啜念良久，又抱过周祮，率儿向先父行礼。

　　怀中婴儿不哭不闹，端的安静。周瑶见他睡得这样安稳，觉得此刻不可，边轻唤边摇晃欲将唤醒。却不料周祮如睡死了一般，如何摇动也不睁眼。周瑶脸色瞬变，也顾不得场所庄严，急声喊了出来：“祮儿，醒醒！祮儿，我儿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殿外侍卫闻唤立即冲进来一片。周璐扯手将别在腰后的帷帽戴回，帷纱垂下眼前一黑的同时，只觉脚下也跟着一软，晃了下竟是强撑着才未瘫倒下去。涌进的廖青张求一个箭步蹿到周璐身旁扶住：“公主，怎么了！”

　　旁边周瑶也已感受到异样，怀中祮儿晕去，又眼见周璐这般，突有所悟，惊恐喊道：“有毒！我等饭菜被下了毒！”

　　话音未落，旁那一直恭敬肃立的礼官毫无征兆，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惊讶望去，因都是身手不凡的武将，倒未如周瑶般慌乱，侍卫统领余隽命人将礼官扶起抬走，冷静上前分析道：“亲王，孙礼官一直在此等候筹备，未与您同食过饭菜，想是这殿中有异常，亲王与公主速速出去吧。”

　　周瑶从善如流，口中唤着六妹，手上抱着孩子就往殿外去，却突听头顶轰轰一阵嘈杂声，有如千军万马在殿顶奔腾。

　　霎时只见殿外嗖嗖一片飞绿，自殿顶向院中疾风骤雨般投去暗器，侍卫们纷纷举刀剑格挡，所幸重甲在身，大多未伤及肉身。落地低头一看，所谓暗器只是一片片朱槿叶，那叶片薄硬如铁刃，边缘锯齿色深，一片被挥刀弹飞的落入配庑前燎炉中，煞一下腾起一簇青绿急火。

　　“小心，叶上有毒！”有人惊呼。

　　周瑶已吓得腿软，料定又中了夷人埋伏，殿内诡异中招，殿外又是枪林弹雨，竟一时不知往何处进退，却听余隽呼喊请示道：“情势危急，可否上殿抓贼，请亲王指示！”

　　周瑶脑中昏昏，听到这句才反应过来，殿外一众兵将竟是唯恐亵渎太庙才未上房对抗，被动落于下风，脱口命道：“此时还拘这些，速给我上去，夷贼胆敢袭击公主钦差，格杀勿论！”

　　一众侍卫应令而上，殿顶顿起钉钉镗镗追赶打斗声，洒射向前院的毒叶雨得以遏止。侍卫官兵在余隽指挥下分工协战，一队持戈上殿追敌而去，一队分两列举起盾牌相接，迅速搭起一道遮天壁垒，庇护周瑶一干奔向天铁马车。

　　廖青察觉周璐已是瘫软无力，顾不得礼数，背起周璐越过周瑶第一个冲出奔向马车，周璐在背上透过两旁举盾侍卫的缝隙，微弱喊出一声：“管兄——”

　　周瑶怀抱婴儿在众卫夹护下紧随其后踏上车，太庙大门配合顿开，车夫欲策马速去，抬眼却只见门外人山人海——虽官兵试图沿途清道，却架不住城民一波又一波蜂拥而至，只周瑶这会儿殿内祭拜的功夫，已将殿外围得水泄不通。

　　车前开道官兵们吆喝着让路，众人推推搡搡不甚配合，突听车后传来咚一声重响，人群爆发出一片轻喊，尔后霎时宁静。

　　车内周瑶惊恐不安，问向外头：“怎么了？”

　　“回亲王，”车外护卫回望向院中事发现场，“房顶摔下一个夷贼，是个……孩童。”

　　“孩童？”周瑶掀开车门铁网密织的瞭窗寻望去，却正见一名领将奔来，汇报道：“殿顶庙周埋伏的尽是夷族孩童，都只十岁上下，亲王，还格杀……吗？”

　　未待周瑶回应，砰砰又是两人被从殿顶摔下，血洇满地，登时毙命。这下庙外人群彻底沸腾，离得近些的眼睁睁看到夷童惨状，离远些的却反而将殿顶状况看得更分明，高声嚷着：“上面都是些孩子啊，哪能下狠手，都是孩子顽皮胡闹。”

　　两族之间微妙难明的仇怨纠葛，一时全被对孩童发自天性的爱怜悲悯打败，众人纷纷叫嚷斥责，义愤填膺，甚有人认出了地上已经撞毙变形的一个孩童：“那不是张铁匠的小徒弟阿茨？好好一个孩子怎么跑这里来被活活打死了！”

　　“停战！停车！”周瑶吼道。那领将立刻回传下令。

　　周瑶一脸铁青，狠狠咬了下唇，抬开门闩便要出去。

　　车外护卫一见周瑶竟然冒险下车，忙举盾护道：“危险，亲王快回车上。”

　　周瑶一把推开头顶盾牌，大步朝回太庙大门踏去，口中喝道：“都让开，炎朝孟亲王周瑶在此！”

　　四周侍卫们仍跟上围护，却遭冷声喝斥：“退下。”

　　周瑶边走边脱卸下身上铁甲，来到院内摔相最惨烈一夷童旁，俯身将其尸首翻正摆平，伸手抹净其脸上鲜血，缓缓将卸下铁甲覆住其头身。

　　一时无人敢动，身后门外百姓亦看得出神噤声。周瑶张臂而起，退开几步，仰视向殿顶，向上面分明已被制服的夷敌们朗声道：“大炎第七世孟亲王周瑶，生于孟地，长于孟地，与孟地百姓同饮涟江水，共守岭下盟，袭王以来秉承祖训，宽利友族，扪心自问，平生未曾行过一件有伤汉夷平宁之事。今有夷民受人挑拨，无故怨怼，一而再再而三伤及孟地百姓民生，若对本王治理行事不满，请今日便在列祖列宗与全城百姓见证下，就此现身言明，共论曲直；若出于任何有头有主的私怨，本王今卸甲在此，与误伤夷童一并领罪，甘受追讨！孟亲王世代守护孟地，周瑶以命相卫，义不容辞。有堂堂正正的缘由便刀剑直超本王来，芒州万千城民良善无辜，却也非坐以待毙之辈。待本王偿此孩童命后，你我二族互不相欠，若再生是非，休怪我孟地汉民不再留一丝情面！”

　　周瑶不顾兵将阻拦，张展宽袖向殿顶怒吼：“来，朝我来！”

　　寂静中一道突兀闪绿，自殿侧一棵参天古树飞来，却被侍卫眼疾手快挥刀挡开，那刀刃削铁如泥，将将扁横着格在毒叶与周瑶颈间挡过，侍卫强收着回手，余锋仍轻点到周瑶巾帻，巾帻瞬断，散下一瀑青丝。

　　周瑶怒视侍卫，待刚要吼令周身一切人等退下，却先听到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刺耳笛鸣，那笛声一起，树上、院周，甚而门外人群中，顿开起一阵骚动，或露面或潜伏的像得了指挥信号，撤退散去了。

　　周瑶并未转身，只仍身朝享殿，颓然垂下头，一只手抬起缓缓摆了摆，侍卫得令未加追赶，只扭着已经制服活捉的十几个殿顶夷童，集合复命。

　　门外屏息围观的民众这才恢复哗然，眼望着院中披头散发的周瑶，竟油生一腔懑忿与悲壮。官兵们立刻重新投入维持秩序，轰着围观者移向两边。余隽见周瑶伫立不动，向前小心汇报请示道：“亲王，已留人务必将太庙清理规整得当，此地不宜久留，亲王先上车罢？”

　　周瑶疲惫不堪地点了下头，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向车中走去，却只迈开两步，一个踉跄，便瘫了下去。

　　“亲王！亲王！”余隽连忙扶住，院中侍卫团团围了上来，立刻将周瑶妥帖地移送进车上。

　　院外混乱嘈杂的百姓目睹此状，终自觉让开一条车道，一双双眼满盛着关切目送马车驶过，甚有人情不自禁喃喃唤出：“亲王——”

　　“亲王会没事的……”

　　“这帮小要饭的真不是东西。”

　　“亲王是怎么待夷人的？夷人却又如何对亲王！”

　　“亲王为我芒州安稳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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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场大戏啊。”齐海晟上马随去，余光俯看着两侧动情的百姓，向旁马的管临道，“这演得值。”

　　管临紧盯着周瑶周璐所乘的马车，道出忧虑猜测：“殿中供香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