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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粉侯误 ...

  •   奉玉公主和董季娥等一干女子都遥遥张望议论着那倒地麋鹿,毫无防备,连马匹都懈怠懒散,闲刨着脚下残雪。

      这一个猛兽从后方蹿来得猝不及防,先一马惊起,带动得一群都乱了方寸。偏她等若按平时那般正式,倒还骑得有模有样,遇到这等突发状况,单自己先吓了一跳,更哪耐得住坐骑慌乱,一时御马技巧都飞上九天,只死命攥住缰绳,生怕落跌下来。马群惊惶载着各自主人四散开去,奔入密林。

      贾时连出三箭,那奔兽才踉跄倒地。

      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头猪獾。

      众将遭这一惊,方才癫狂的兴奋冷掉了大半,且见又是贾时猎下一城,更觉得好没意思,也就渐渐四散开来,重新投入猎场。

      贾时纵马过来查看那猪獾,只觉得不对。这猪獾明显是官中带来放出的自备猎兽,但任是再迟钝呆傻,也没有主动往人群中冲撞的道理。

      正想着,打北边驰来一骑皇帝亲卫,直奔贾时。

      “贾朝奉,闻报密林中有成群野狼出没,圣上命传各将加以防备,勿单枪匹马闯入林间深处。”

      “野狼?”贾时浓眉一蹙,登时明白那猪獾何以如此癫疯从林中奔出,“圣上现在何处?”

      “齐步帅恐野狼惊驾,命人于坡下划界焚草,引着圣上往西边去了。”

      贾时闻之点点头,既觉安心又生悲叹。安心的是皇上无虞,悲叹的是浩浩荡荡围猎而来,打的都是精心布置送上门的猎物,难得遇上货真价实的野兽——狩猎打狼不是天经地义?竟反要退躲。

      再抬眼看看场上这群马背上的当世才俊们,一个个动作毫无章法,表情六神无主,心态浑水摸鱼……狼来了?只怕是要躲。

      没多会儿,林中伏有野狼群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围猎场。众人听到既心中打鼓,又隐隐生起些莫名的亢奋,似乎先前不过是排演练兵,这下才须亮出本事来真格上阵。

      又闻报奉玉公主一行人马走散,恐有人误入林中,命众人留意寻觅。

      众骑拉群结伙探入林中,大小不拘,不时也能乱箭缴获猎物一头,又要警觉着成群协作战斗力骇人的狼群出没,打起十二分精神,余下大半天才越发从这狩猎中感受到了点意思。

      天色渐暗,林外号角声声传来,呼唤众将打马归去。

      才因肖子平赶将去追一兽,管临与他分散,及至随群出得林来,四处张望,都不见肖子平身影。

      看到屠万山正率人搬挪清点众将所获猎物,管临特来问他,也说没见。

      倒是旁有一小兵听闻问询,插言道:“才好像听人说射中麋鹿那位爷马在林中被藤蔓绊住了,不知真假。”

      管临一惊,马被绊住了?那是落单在那解绊还是弃马步回?无论哪种可能,至今未见归来都非吉事,更何况林中有野狼……

      屠万山看管临惊忧,顺口安慰道:“藤蔓绊马,常事,受了伤马就弃掉,肖老弟想必早与他人合骑回了。”

      与他人合骑?这更不像子平能干出来的事。管临越想越慌,当即抚辔调头,逆着归来人群,重又朝东边林间奔去。

      一路见人便问,皆茫然摇头。越近林中人马越稀少,想是已将归尽,管临开始放声呼喊肖子平大名。

      脱去人马的搅扰,野林渐渐恢复本来面目,将逝的天光被密布的枝蔓过滤后已不足以照亮前路,鬼鬼祟祟的响动此起彼伏,不时远近难辨地迸出一声野兽的低啸,将管临高喊的声音衬得越发势单力薄。

      刚只顾着担忧,这才生起惧意。管临向后摸摸箭筒,发现空空如也,一天跟在大部队中胡乱放箭,统共只射中过灰兔一只,箭倒是没少费。

      眼下是只有匹马无有单枪,真真赤手空拳,突然有点后悔没佩剑来,只怪似从未将那剑真作武器想过。

      管临边口中高呼着边向近处四下探看,终于寻中一根粗细韧度刚好的枝杈,双手斜着猛力将其掰断,使断口尽量拉长为一道锐斜截面,又着手在树干上粗磨,将碎茬磨掉,令枝端尽可能尖锐锋利。

      “兄弟,干嘛呢?”

      旁突传来一声,冷不防惊得管临一抖,侧头一看,一人夹着弯弓背着箭筒,原是周庸。

      “皇叔,可有见到肖子平?”

      周庸早上与他二人照过一面,尚有些印象:“没见过。你不回去在这戳树干吗?”

      管临将就地取材的土兵器握在手中,勉强添了几分底气,随便比划两下适应手感轻重,问周庸道:“你怎也落了单,还没回去?”

      “说来好把我气死,才刚听到号声时我内急,喊人帮我牵着马,寻了个偏僻处解决,说好等我一同回,这帮兔崽子们拿我寻开心,待我方便完,连我的马,一个影儿都没。我这走着不知多久才能出去,要不是听到你这边大喊大叫,今晚只怕就睡这儿算了。”

      听周庸有借他马同回之意,眼见暮色渐浓,林间蔓藤丛生野兽潜伏,结伴同行总归安全些,只是越这般想越担心子平,“我还想再找会儿人。”

      周庸四周望望:“这深山老林,黑灯瞎火,上哪找个人去?你喊了半天,若在近处早该听到了,若跑远了你也不知往哪边寻去。想必是已经回了,回去看没有,你再多召些人引灯火来寻,还算有个找。”

      不得不承认说的有几分道理,眼见天将黑这么头脑一热就冲回来,的确思虑不周。管临正犹豫着,突听到北边密林中隐约有声响,不祥预感又从心底直升上眉头,他将牵绳递出:“我只再去那边寻一眼,皇叔你先上马。”

      周庸接过马绳,闻此倒也不好意思了,人家的马自己不骑,让你先走,成何道理?也只好作大度体谅道:“得嘞,与你再同绕那边看看,看一眼若无人可是要及早出去了,天黑透那不是闹着玩的。”

      周庸牵着马,心急火燎就先冲去。管临不疾不徐跟在后头,不时喊上一嗓,手中枝棍拨着沿途挡碍的枝条,边行边仔细向四周看去。

      转头间一瞥,只感两道幽幽蓝光穿透层层迷离遮挡,自黑暗深处直射而来。管临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重向右前方看去,登时整个人凝住。

      一头野狼端坐,朝向一棵根壮枝繁的巨型槐树。树上离地约丈高,隐约伏着个人形,黑衣玄裳,却是一动不动。

      “子平!”管临冲口喊出。

      被来人惊动,那狼向管临看来,漆亮双眼一瞬间警觉后化为挑衅的微眯,半开细唇闪出两侧突出的獠牙,嗜血的喉舌在腔中颤动。

      “你再这么个叫魂儿喊法我可……”周庸行在前头已拉开一段距离,听这嗓喊得越发惊骇,侧头转来抗议,却正正看到一匹狼背向自己端坐在前方。直不敢相信所见,眼珠瞪得蛋大,气息瞬间屏塞。

      管临与狼对视一瞬,心中已有千百念头翻滚:子平被它逼困在树腰上,不知死活,狼舍不得它唾手可得的猎物,见来人马竟也不惊躲。自忖己方虽手无寸铁,但二人一马,总不至于连一狼都敌不过。

      “皇叔,放箭。”管临冷静轻语,边挥起手中枝棒,极力将狼的注意力引向自己。

      周庸能意会到他的战术意图,无奈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取箭上弓,双手抖不胜抖,怎么也无法扽上弦去。

      野狼被管临这副张牙舞爪彻底扰起,暂弃守树,转向欲往这方来。

      “放箭!”管临厉声再令。

      不想不仅周庸惊慌,那马也颇没见过世面,焦躁之下突一颤头打了个响鼻,狼惊向彼方一望,一时狼马皆惊,周庸更被这乱相吓得双眼紧闭,魂飞魄散,再一睁眼茫然重新定位狼在何处,却正见它仰起头颅,发出震天狼啸呼唤同伴。惊骇中一个寸劲便将弦中箭送了出去——

      霎那间地空天寂。

      两道幽蓝贼光倏忽不见,野狼悄无声息瘫倒,却看不清箭中在何处。

      谁人不知此兽聪明绝伦诡计多端,管临不敢大意,向周庸道:“皇叔,再射。”

      周庸这一箭射中已是瞎猫碰死耗人生英勇至高时刻,瞪眼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手臂还木然举着空弓,抖着发紫的嘴唇道:“我我我我……”

      管临听他犹疑,催道:“怕是没死透。”

      “我我我……没箭了!”

      管临闻之绝望:勇闯野狼林,像模像样所谓骑射,俩人加起来,拢共一支箭。

      周庸颤抖着把这句惨痛现状道出,神智才有了些恢复,突然意识到此时不跑更待等死?猛扯过马,以平生未有之矫健身手蹿了上去,再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顾虑,疯也似的策马向西冲离。

      留下管临直盯着那伏地狼只,半晌未见一动,再看树上人,忍不住轻唤一声“子平”,光线几乎已完全黑暗下看不真切,只觉那黑衣轻微一摆,却未出声。

      伏狼距树不过约四五步距离,正面靠近恐生波澜,管临轻手蹑脚绕到树后一方,欲接应其下来,树上人移动却是缓慢非常,看似不是惊魂未定便是受了伤,管临轻声道:“这边跳,我接应着。”

      树上人本欲退着攀下来,听了此说,向下看一眼,似狠下一决心,便从丈余高直接跃下,管临瞅准迎上,尽力托扶,冲力分摊于两人身上,并未摔倒,只墩得屈身。

      “啊。”听得跳下时一声轻喊,竟是女子嗓音,管临触手亦感此人轻盈瘦弱,原不是肖子平。

      未来得及细想,刹那间,那中箭伏地之狼突然跃起!定位明确,发力迅猛,直向二人袭来。

      管临正对此方看得真切,一瞬间本能双手握牢自制枝棍,将才跳下树未及起身站稳之人倚拦在身后。

      野狼从起身到扑来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这一幕却足以在脑海烙下永恒的梦魇,四蹄腾空跃降,斜挂双眼碧绿如磷火,与狰狞闪烁獠牙链成一道夺命环,只多看一眼都觉将先自行崩裂毙命。

      管临直直盯视,终在彻底逼近一刻难耐,闭眼侧脸作最后无谓的躲避;脑中却奇异残留着扑来的整个方位画面,手中枝棒依着这画面轨迹,卡在最终关头奋力直直向狼喉挺去。

      “扑——”

      未及感受屠戮定音的快意,先教腥热的狼血迎头泼淋。

      管临松手睁眼,望着穿喉瘫落的狼尸,久久难以确认真实。直到感觉身后倚护颤动着的温软退去,背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才回神转过头。

      只见那女子起身,背对自己,微抖双手将帷帽扶正,整理着被泼溅得斑斑点点的衣衫与帷纱。从始至终未发一声,竟兀自平息了九死一生的惊恐,看上去已颇淡定从容。

      管临一见更验证方才落地一刻心中闪过的念头,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温血,参拜道:“公主可有受伤?”

      半天未得回答,管临惊魂亦渐归窍,开始思考如何归去。

      奉玉公主率先迈开步子,所幸看来并未受伤。一个鼻腔浓重、沙哑虚弱的声音终于在帷纱后传来:“周庸临阵脱逃,回去将他问罪!”

      死里逃生第一时间竟是这般念头,若非周庸先一箭命中,只怕三人一马也不是这狡狼的对手。管临初领教公主脾气,未知深浅,不敢多言,只边指引着公主出林方向,边四处寻觅,打算再如法炮制防身土兵器一根。

      还忧虑着若再遇上,屠狼狗屎运只怕是难以再现,一抬眼,却见西边模糊闪动来星星点点的灯火,顿时畅然——终于发现丢了个公主,知道派大部队来寻人了。

      公主本更应雀跃,却并未急不可待迎上去,反而回身面向管临,正经问道:“你姓名?官居何职?”

      管临不太情愿留名,却也不得不躬身回答:“中书省录事,管临。”

      公主点点头:“你一个文官,这身手是跟谁学的?”

      哪有什么身手?倒是曾被人谬赞过防御天赋,不过垂死挣扎本能罢了:“……自学。”

      公主似哼笑了一声,裹在鼻音中听不真切,侧头看了眼渐进的人马,转回又道:“我自先去,你只再待片刻出来,可好?”

      管临听出公主有避嫌与他同时出现在人前之意,讶异居然还这般有商有量的。倒不知其实正合他意,他本就不喜众目睽睽下现身,更担不起逞英雄的美名。

      “遵命。公主请。”

      灯火渐进,此起彼伏的唤“公主”声已能耳闻。奉玉公主转身迎着步去,管临自背后目送,但见她身形微佝,步履沉缓,心下暗想如此孱弱身躯还非要来猎场逞能,一时失马落单,躲狼上树,差点送了卿卿性命。

      直至见她与前来人马接上了头,管临才放心向斜侧另一团灯火奔去,终于得了搭救,无惊无险回到营中。

      今晚营地火光映天,炙香满盈。官中安排露天庆功宴,全狩猎军每数十人围一圈,燃起篝火,吊烤着整兽,亲享一天来猎下的成果,自是别有豪趣。

      管临只还惦记肖子平下落,听人确凿说业已回营,才放下心来,不禁感慨这一晚上真是无事生非,瞎折腾一通。

      正奔着去溪边浣洗,路过篝火圈却被一人起身拦住——

      屠万山将他这副血腥狼狈的模样上下打量,自己先得出了结论:“你这也才去那边围看屠熊剥皮了?”

      管临一怔:“……呃,是。”

      “嗐,那玩意有什么可看!”屠万山见惯世面地不以为然,“连我都不爱看,管老弟你斯斯文文的竟爱凑这个热闹。”

      “一时未当心凑近了,”管临无伤大雅地顺着他说,“待我去溪边洗洗脸。”

      “嗯……哎等等,”屠万山谈兴未尽,又拉住追聊道,“我先前怎么说的?你瞧你那外甥今日可是,啧啧,你还担心他有凶险,人是何等能耐运气,竟又与齐老弟合力擒了一头狼回来!我早就说肖老弟与公主最般配,今日这风头出的,驸马爷我看是他俩非此即彼了。别说,今晚不如就押这个局……”

      管临听他边说边指点,才望到此圈对面被几人围拢在中间的,正是肖子平。

      虽禁酒不敢公开饮,放眼望去那些人却一个个红光满面,尽胜微醺。连肖子平都些微卸下了平日矜傲神色,与周围来攀谈者相聊甚欢,冲天火光融润了一张原本冰霜冷峻的脸,望去只觉眼角眉梢都盈着说不尽的踌躇满志,抒不断的畅快恣意,无限风光尽凝此时。

      管临不自觉笑了笑,独自向没有一丝光亮的溪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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